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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事不關已的腔調說:“這沒啥對不住我的。你儘管放心買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沒啥交涉。”鹿子霖更誠心地勸:“嘉軒哥你甭倔,親親的爺兒們,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軒冷笑一聲反問:“管?你怎麼不管兆鵬?”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話來。白嘉軒轉過駝背就把手伸進一條糧食口袋裡抓摸著麥子看起成色來了,鹿子霖不露聲色地在想,你頂我頂得美頂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這句話!
孝文頭一回賣了地,和小娥在窯洞裡過了個好年,臨走時把一撂銀元碼到炕蓆上:“妹子你給咱拿著。”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裡。媳婦向他要賣地的銀元:“你裝在身上不保險,我給咱鎖到櫃裡,接不上頓兒了買點糧,日子長著哩!”孝文說:“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條心!銀元我裝著你甭管。你日後啥事都甭問甭管。”兩個孩子由白趙氏引去吃飯,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著摸不清影蹤,只有她一個人在屋裡忍飢挨餓,婆婆仙草時不時背過公公塞給一碗半勺,她飢腸轆轆卻難過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氣向孝文抗爭:“地賣下的銀元不論多少,不見你買一升一斗,你把錢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兇了?倒管起我來了?”媳婦說:“我兇啥哩我管你啥來?我眼看餓死了,還不能問你買不買糧?”白孝文冷著臉說:“不買。你要死就快點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給你:要跳井往馬號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繩子你知道在哪兒掛著……”媳婦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裡餓我。我偏不死偏不給你騰炕,你跟那婊子鑽瓦窯滾麥秸窩兒,反正甭想進我的門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臉說:“你管不著。你不死我也睜眼不盯你。”說罷就抽身出門去了。隨後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窯裡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著大煙,他的媳婦找到窯門外頭,跳著罵著。孝文拉開窯門,一個耳光抽得媳婦跌翻在門坎上。媳婦拼死撲進窯去,一把抓到小娥擋裡,抓下一把皮毛來。孝文揪著媳婦的頭髮髻兒,兩個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罵了,迅即象拖死豬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婦在白家的稱呼是大姐兒。大姐兒獨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門房東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裝糧食的瓷缸和板櫃,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鎮上賤賣了,屋裡只剩下炕上的兩條被子和炕下腳地上的一條長凳。她的通身已經黃腫發亮,隱隱能看見皮下充溢著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頭一按就陷下一個坑凹,老半天彈不起不來。她的臉上留著一圪圪烏青紫黑的傷痕,那是孝文的拳頭,砸擊的結果。她已經沒有飢餓的感覺,阿婆讓孝武媳婦二姐兒端來的飯冷凝在碗裡。她想跟阿公說一句話,卻揣度阿公肯定不會進入她屋子,於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準確地預感到自己即將完結。西斜的日頭把後窗照明亮如燭。大姐兒聽見阿公熟悉的腳步走過門房明間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裡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來在鏡子前朧梳一番散亂的髮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廳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懶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見。我想過這想過那,獨獨沒想過我會餓死……”白嘉軒似乎震顫了一下,從椅子上抬起頭撥出嘴裡的水菸袋,說:“我跟你媽說過了,你和娃娃都到後院來吃飯,”大姐兒說:“那算啥事兒呢?再說我也用不著了。”說罷就轉身退出門來,在蹺過門坎時後腳絆在木門坎上摔倒了,從此就再沒有爬起來。自嘉軒駝著背顛過去,把兒媳的肩頭扶起來,抱在臂彎裡。大姐兒的眼睛轉了半輪就凝滯不動,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縷羞怯。白趙氏仙草和二姐兒全都聞聲奔過來。孝武四處奔走,找不見孝文。
孝文剛剛辦完賣房的手續,三間門房全部賣給鹿子霖,把所得的銀元順路撂在小娥的炕頭上,直到半夜回來,看見停放在燭光裡的媳婦的殭屍,猛然站住腳跨不動腿了。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死。她結實有勁沒有生過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象男人一樣結塊兒,大腿和小腿和瓷實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經教他做床第上的事的情景,心裡一軟,這個他已經不喜歡的人現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說:“哥!你作孽了!”孝文沒有動。弟弟又說:“明日個人殮時她孃家人來鬧事的話,你出面跟人家回話。”孝文仍然沒有動。孝武忍不住恨聲說:“扎你一錐子都扎不出血了!”
持久的飢餓的大氣把包括死人這樣至為重大的事都壓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別的驚詫和家人的過分悲痛,而白嘉軒家裡也餓死了人,在村中還是造成大譁,所幸的是大姐兒孃家的人似乎對出門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兒最小的弟弟前來弔孝人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