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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定當然深知乃父思想的底子。針對袁家無人活過六十歲的老傳統,克定便直接或間接的,不斷的向老頭子明言和暗示,這一不祥的家族命運,只有做了‘真命天子’才能衝破。另外他更製造無數中國傳統帝王,最善於欺人自欺的所謂‘祥瑞’,所謂‘顯聖’等等以突破迷信老人的心防,使他深信‘天意’。例如此時湖北某地發現‘龍骨’,長數丈。上書者言之鑿鑿,事實上,或許就是一種恐龍遺骨,是實有其事,使當時中國的第一大阿Q,不得不信。還有更荒唐的真龍顯聖的笑話,說某次袁氏午睡方醒,服務生小童以總統最心愛的玉杯進茶,竟失手把玉杯摔得粉碎,說是在床上看到一條‘五爪金龍’,驚恐之下,才摔掉玉杯的……,這些荒唐故事,都是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得自‘內廷’的訊息。據說袁在表面上斥為迷信,不許外傳,而內心暗喜云云。這種事或是出自小服務生的創作天才,或許是出自‘東宮太子’的巧妙設計,但都是阿Q心防最弱之時,最能接受的莫大安慰。這些都是當時北京城內盛傳,而有相當真實性的小道訊息。朋友,不要小看這些封神鬼話,它在適當的關口,那些原在天堂地獄之間徘徊的政客,何擇何從,往往就會因它而決定在一念之間,袁世凱和汪精衛二人,在歷史上對天堂地獄的選擇,都是最具體的例子。他二人不但無情的毀滅了自己,也幾乎把我們全民族的命運帶到毀滅的邊緣,言之可嘆。
袁克定那時‘欺父誤國’的行為,最不可恕的還是他偽造‘順天時報’,來欺騙老頭子和闔家上下,騙說日本人也贊成袁總統做皇帝。順天時報是日本政府在八國聯軍(一九○一)之後,在天津所辦的漢文報紙,一貫是代表日本政府講話的。袁世凱因對日本的態度最敏感,所以每天都讀順天時報。袁在中國政壇上一直都被看成‘英美派’;日本政府一向也對他虎視眈眈。但是二十一條之後,袁自覺日本已暫饜所欲,不會反對他做皇帝了。這原是他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克定在此關口,乃助其美夢成真;每天都印了一張假的順天時報,來向他行騙。報內訊息,不用說都是擁護袁大總統做皇帝的,這一偽報,對袁氏決心稱帝,實在是有其關鍵性之影響的。後來這偽報被袁克文和其胞妹叔楨在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兄妹乃向老頭子告密,才東窗事發,‘皇帝’為之大怒,竟至將‘太子’罰跪,用皮鞭抽打,並大罵其‘欺父誤國’,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夫復何言。【見上引袁靜雪文。】
莫到瓊樓最上層
可是他那位‘假名士’的二兒子袁克文(字寒雲),卻自始至終都是個反對派,他曾賦詩暗諷老爹,千萬不可做皇帝。易經之首卦不云乎,‘九五之尊’已到頂點,不即時煞車,而要繼續上衝,衝到‘九六’,就要‘亢龍有悔’,甚或追悔莫及了。
民國以來,寫政治詩的詩人,而有詩可傳世的,真不下幾十百人。這也是有‘中國特色’計程車大夫文學。陳寅恪教授晚年就寫了十多首藏頭不見尾的,在民國詩壇上有極高度文學價值的諷政詩。這種屈原式的靈感,是八十年來中國新詩界,至今還無法企及的高層文學。也是一般目前新詩人的文學涵養,所無法欣賞的‘文字遊戲’。但它卻是絕對沒有死掉的傳統文學裡,一個極其重要的部門。不論新詩人們如何的詛咒和漠視,它還是老而未死的,中國文學裡的一種極其崇高的表達形式,胡適所謂‘要下幾十年的功夫’是也【胡氏親口告訴筆者的】。
陳寅恪的諷政詩,也曾使我的兩位傑出的老鄉──余英時和汪榮祖兩教授,打了好幾年的官司……。餘說他懷念國府,汪說他只是厭煩老共,卻並不懷念國民黨……。吾人旁觀者不清,究竟不知道陳公這位瞎和尚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是不論怎樣,這才是第一流的詩、第一流的文學。‘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它不是‘輕薄為文’者流所可瞭解和信口雌黃的。但是在這些政治詩當中,汪精衛的那首‘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只是喊喊革命口號,不夠傳統詩評中的所謂溫柔敦厚也。至於毛澤東的‘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鳥兒問答’】,那就是轉型文學中,地道的放屁了。
在筆者的謬見中,我卻十分看重袁寒雲這首諷父詩。這位‘假名士’的作品,實在不是和他同時的‘南社’之中的數百個‘真名士’(像易實甫、樊樊山等人),無病呻吟、搔首弄姿的作品,可以望其項背的。這當然是讀詩人各有所喜的偏見,但是我想讀者賢達中,或不無偏見同調也。為與海內外同好共品之,謹就個人記憶所及,將青少年期就能背誦的‘假名士’的諷父詩,七律一首,抄錄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