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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上一套《閱微草堂筆記》十分眼熟,取下一看,正是我的書,忘了是什麼時候被他借去的。朋友見我看得入神,爽朗地說:“你要看就借去吧,我沒什麼用。”這位朋友是位極其豁達大方的人,平生絕無佔他人便宜的嫌疑;他顯然是忘了。那天在場友人不少,包括他的妻子兒女,我怕他尷尬,就笑了一下,把書放回書架。那是一個20年代印的版本,沒有大大的價值,我已有了新出的版本,就算默默地送給這位朋友了吧。好在他不在文化界工作,不會看到我的這篇文章。
但是,有些失落不歸的書是無法補購的了。有人說,身外之物,何必頂真?倡這些書曾經參加了我的精神構建,失落了它們,我精神領域的一些角落就推動了參證。既有約約綽綽的印象,又空虛飄浮得無可憑依,讓人好不煩悶。不是個中人很難知道:失書和丟錢完全是兩回事。
由此我想到了已故的趙景深教授。他藏書甚富,樂於借人,但不管如何親密,借書必須登記。記得那是一箇中學生用的練習本,一一記下何人何時借何書,一目瞭然。借了一段時間未還,或他自己臨時要用,借書者就會收到他的一封信。字跡娟小,言詞大方,信封下端一律蓋著一個長條藍色橡皮章,印著他的地址和姓名。
還想到了毛澤東警衛員尹荊山的一則回憶。50年代末,毛澤東向黃炎培借取王羲之書貼一本,借期一個月。黃炎培借出後心中忐忑,才一星期就接連不斷打電話催問,問是否看完,什麼時候還。毛澤東有點生氣,整整看了一個月,在最後一天如期歸還。黃炎培也真夠大膽的,但文人對自己的藏書痴迷若此,並不奇怪。
又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半年前,他竟在報上發表告示,要求借了他書的人能及時歸還。我知道他的苦衷,他借書給別人十分慷慨,卻是個不記事的馬大哈,久而久之突然發現自己的書少了那麼多,不知向誰追討,除了登報別無良策。我見報後不久來到他家,向他表白,我沒有借過。他疑惑的目光穿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我,問了一聲“真的?”我不無惶恐,儘管我確實沒有借過。
我生性怯懦,不知如何向人催書。黃炎培式的勇氣,更是一絲無存。有時我也想學學趙景深教授,設一個登記簿,但趙先生是藏書名家,又德高望重,有資格把事情辦得如此認真。我算什麼呢,區區那一點書,面對親朋好友,也敢把登記簿遞過去?
藏書者就這樣自得其樂,又擔驚受怕地過著日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種更大的擔憂漸漸從心底升起:我死了之後,這一屋子書將何去何從?
這種擔憂本來只應屬於垂垂老者,但事實是,我身邊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學術界朋友已在一個個離去。
早在讀大學時,我的一個同學就因患尿毒症死去。他本也是個買書迷,身邊錢不多,見有好書即便節衣縮食也要弄到手。學校課程安排緊張,夜間書店又不開門,等到星期天又怕書賣完,因此,他總在午休時間冒著炎暑、寒風趕到書店,買回一本就引起全宿舍的羨慕。他死時,家裡的一個書架已經相當充盈,但他長年守寡的母親並不識字,他也沒有兄弟姐妹。當時,全班沒有一個同學有足夠的錢能把這些書買下來,即使有,也不想讓那位可憐的母親傷心。我估計這位母親會永遠地守護著這些書,直至自己生命的終了。照年歲計算,這位母親已離開人世,那麼這一架書到哪裡去了呢,這些並不珍貴卻讓一個青年學子耗盡了心血的書?假設這架書還在,我敢斷言,當年同宿舍的同學大多還能記起,哪一本書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買來的,當時引起過何等樣的欣喜。這是一截截生命的組接,當買書者的自然生命消逝之後,這些書就成了一種死灰般的存在,或者成了一群可憐的流浪漢。
如果說這一架書不足為道,那末,許多博學的老學者逝世的時候,如何處置豐富的藏書確實成了一個苦澀的難題。學問不會遺傳,老學者或因受盡了本專業的風波險阻,或伯父子同在一個行當諸多不便,大多沒有讓自己的子女承襲己業。有的子女在專業上與父親比較靠近,但在鑽研深度上往往不能望其父親之項背。總而言之,老學者的豐富藏書,對子女未必有用。學者死後,他原來所在大學的圖書館很想把藏書全數購入,但這是圖書館預算外的開支,經費當然不足,派往談判者既要以行家的姿態向家屬說明這些藏書價值不大,又要以同仁的身份勸家屬不要讓藏書隨便流散,以儲存永久性的紀念。家屬對這些言詞大多抱有警惕,背地裡悄悄地請了舊書店的收購員前來估價。舊書店收購了他們所需要的書,學校圖書館也就因惱怒而不再登門接洽,餘下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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