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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腦門上。我看見尖刀在牛脖子上一閃就趕緊閉了眼。刀捅進去了(不是眼見),拽在手裡的牛腿陡然強勁的痙攣,向外掙脫,我死命抓緊,牛腿卻掙脫出去。只聽砰地一聲響,隨之又聽見人們的驚呼聲。我趕緊睜開眼,這一剎那眼前一片血紅,鋪天蓋地的紅。被牛腿踢飛的接血盆像一顆血炸彈飛向圍觀的人群,引起一片鬼嚎似的驚呼。我頓時嚇傻了,癱在地上,身子像石頭一般硬,腦子也空了,一片白(後來才知道牛幸好沒掙脫出去,在屠夫的一陣亂捅之下斷了氣),我只覺得眼前亂哄哄一片,一張張被血塗紅的臉,瞪圓的眼,露牙的大口,伸出的指頭,可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後來眼前空了,我回過了神。“闖大禍了,我完了,這遭完了。”這是腦袋裡跳出的頭一個念頭。我看看地上的死牛,覺得自己也被殺死了。我從血泊裡爬起來,兩腿軟得像麵條,剛挪步便聽見有人向我吆:到大隊部,於隊長和洪幹事找。以前沒和於隊長打過交道,只聽說他是從部隊師參謀長一職轉業到農場的。洪幹事是上次出公差認識的。我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兩人都洗過了臉,可衣裳上還有血跡。於隊長胸前有一大塊,就像“掛了彩”似的。我十分內疚,豈止是內疚,是認定自己罪過深重。我想在於隊長和洪幹事訓斥前做深刻檢討,可一時不知從哪處說起,只能躬腰站著。洪幹事說周文祥你是不是成心傷害勞改幹部。我趕緊說不是。洪幹事說從這個事件看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太正確了,連條牛腿都抱不住,不改造怎麼得了?我說是,一定好好改造自己。於隊長嘆口氣說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啊。我點頭,心裡想那是從前,現在是四肢勤五穀也分。於隊長又說勞動改造世界,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啊。我點頭。於隊長又說要磨鍊自己啊,鐵杵磨成針只要功夫深。我說是。於隊長還教導了許多,記不住了,反正他覺得對路的話吐口就出,不管牛唇能不能對上馬嘴。末了說你回去吧,下回殺牛還叫你來,一個大男人見血暈還得了,不磨鍊是不成的。這句話差點讓我暈過去。
9月24日:今天刨地。突然間得了一種怪病。
——我一直想和吳啟都談談,問一下他的情況,但沒得機會。今天刨地我看他離“團體”挺遠(這是他一貫的表現,為此不斷挨管教的批),便湊過去。一邊幹活一邊和他說話。也許是熟人的關係,他對我不像對別人那麼冷漠,我問什麼他就說。他的情況挺——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概括,古怪?離奇?奇崛?如同他與妻子的那一段不凡的愛情,他眼下的狀況確是不同凡響的,想搜尋故事的人可不要錯過。前面說過,他是為妻子鳴不平,被打成右派送進勞教農場的,恰這時妻子的特嫌問題得到了平反,從勞教農場釋放。他倆的一進一出,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就好像吳啟都來頂替妻子在勞改農場的崗位,又好像吳家鐵定有一個改造名額。事情的不凡並不僅在此,吳啟都的妻子釋放了執意不肯回城,她要留在農場陪伴丈夫。她說當年為了與丈夫的愛情她穿越臺灣海峽,今天為了和丈夫團聚她情願不回北京,就這麼她留在了勞教農場,享受留場就業的待遇。但不久吳啟都又罪上加罪,被正式判了刑,從帽兒山勞教農場轉到清水塘勞改農場。吳啟都的妻子要求也轉過來,沒被批准。剛團聚沒幾天又分開,事情就這麼弄得一塌糊塗。我問吳啟都孩子的情況,他說兒子今年八歲,他被捕後寄養在天津親戚家。又說他妻子已經去了天津,很快就會把孩子接到農場。我說孩子已到了上學年齡,到農場來教育問題怎麼解決,他說由妻子教孩子讀書。我不由想起俄國沙皇時期對十二月黨人的流放,許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情願跟隨,而跟隨吳啟都不僅有妻子還有他的兒子。
我所說的怪病正發生在我和吳啟都說話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吳啟都在一點一點變顏色,是變紅。原本蒼黃的臉皮、脖子、胳膊、手以及灰色囚衣都紅起來,連頭上的黑頭髮茬也變成紅色,整個就像被塗了滿身的血。我嚇壞了,大聲問吳老師你怎麼啦?吳啟都說我怎麼啦?他一說話露出的牙也是紅的,成了血盆大口。我大嚷吳老師你咋成血人啦?吳啟都詫異地說周文祥你這是怎麼啦?我不回答,逃避似的將目光從紅人吳啟都身上移開。這時我看到的田野也紅了,莊稼紅了,幹活的犯人們都紅了,到處都是紅彤彤的。我再抬頭看看天,天空也是血紅一片。這鋪天蓋地的紅使我感到暈眩,閉上眼。耳邊還響著吳啟都不變樣的問:周文祥你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後來我睜開眼,紅色陡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成了老樣子。該綠的綠,該黃的黃,該黑的黑。可我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的,滿身都淌著汗。我說沒事了吳老師,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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