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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真的是一種怪物,行進途中總要頻頻回首,總要執拗地記住什麼。忘卻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愛與歡樂不能,恨與苦難亦同樣。就是說,我樂嶺是不能令我釋懷的,永遠不能。那裡的人、那裡的事,以及那裡的景物都是我生命中的環節,令我難捨難棄。我的心理狀態又回到了入獄之初那種絞盡腦汁的回憶,不同的那時是被迫,而現在則是自覺自願。我合閉雙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霧障,我試圖將霧障驅散,居然奏效。霧氣像被風推動漸次從眼前飄逝,這時就展現出我樂嶺蒼涼粗糲的全貌,開始若隱若現,而後漸漸清晰,從上方鳥瞰,我樂嶺像一顆從中間剖開的鹹鴨蛋,蛋殼是環繞的青色山巒,蛋白是被白雪覆蓋著的農田,蛋黃則是被高牆電網圈住的灰黃色牢城。沒有聲音,靜靜的,死去一般,這影像初現時竟感到一絲陌生,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到過這個地方。然而這種意識只保留了片刻,我便陡然覺出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熟稔,豈止是熟稔,這裡是我的故地(被高牆電網圈圍的),是我的家園(被辛酸血淚浸泡的)。這時我的身體不由得劇烈地顫抖,如同遭受從覆雪原野上刮過來的冷冽寒風。思維也凝固了,駐足不前。
我遭遇阻隔,不得通行,似乎已成“新人”的我不再被容許重踏禁區舊地,只能遠遠地瞭望,像個局外人。沮喪中我不由回想起曾教我篩時光的崔老,我堅信已作古的崔老曾給於我的啟迪不會作古,我思考如何活學活用,怎樣舉一反三。也就在這一刻奇蹟出現了,眼前的我樂嶺開始退卻遠去,漸漸變成一個虛幻的背景,與此同時一張張面孔輪次顯現在這背景中,我一下子認出了他們,他們都是農場裡我所熟悉且有著種種“恩仇”的人。這些形態不一,表情迥異的臉就像在空中飄飄搖搖的風箏,閃閃爍爍,生動異常。同樣在這一刻,通往我記憶的大門轟然開啟,我覺得每一張面孔上都寫著相關的字(如同在清水塘記的大事記),一張臉就是一把開門的鑰匙,將我帶進業已在記憶中逝去的我樂嶺。往事歷歷在目了,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細想想也是順理成章的,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每當我見到一個熟人卻又一下子想不起名字時,我便趕緊在心裡默唸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要是該人姓韓,當默唸到蔣秦韓楊時那個韓字便從中跳出,我就會記起他姓韓,以姓帶名,名字也大致能夠記起。有這種記憶方法“救駕”使我多次免除尷尬。而對於一張閃現於眼前的熟悉面孔,這面孔與之有關的一樁樁事情(事件)也就展現於眼前了,再舉一反三,也就不單單限於人的面孔。
熟悉的環境與景物,如一棵小樹,一堵石牆,都能夠讓人觸景生情,見物憶舊,從而回憶起與此相關的諸多往事。這新發現令我興奮不已,我已經暢通無阻,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管教、難友),一個個熟悉的場所景物(監舍、山坡、堤壩、石牆),凡此種種就成了我通往禁區的通行證。儘管由此召喚回來的往事舊事有些凌亂殘缺,甚至時空倒置,但卻原生原態又原汁原味兒……
吳啟都——
每次回憶我樂嶺,不知為什麼首先閃爍於眼前的總是吳啟都吳老師那張山羊臉。因為他是我母校K大的人?因為他的戀愛故事不同凡響已在我的記憶中紮下了根?還是他的美好姻緣最終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在我心中造成難以磨滅的衝擊?我說不清。而每當想到吳啟都我眼前又同時出現他的妻子齊韻琴和兒子小建國站在警戒線外向犯人隊凝望的情景。這種聯想應該說是必然的,就像我每次想到竹川眼前總會出現他的兒子小竹濤那般。屈指一數,我與吳啟都自一九六○年春在清水塘農場分別已整整六年了,我不知道這六年中間他轉了幾次場,都到了何處。只知道他是在這次政治犯大遷徙行動中從京郊團河農場轉到了我樂嶺,比我早來半個月。我一直這麼想,如果當局確實擔心政治犯在京津周邊會給國家帶來危險,而對吳啟都的擔心卻完全是多餘的,“危險分子”中間不應該包括吳啟都,因為即使他有心給國家來點什麼“危險”,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是說他的身體瘦削,而是說他的魂魄已離身而去,成了一具空殼。清水塘的難友送了他個外號叫“植物”,很是貼切。六年多過去,植物仍然還是植物,只是日見枯萎。見面我端詳了半天才認出他來,我呼了聲吳老師,他看著我,眼光空洞,好半天才對我點點頭,問句你是周老師?我說我是周文祥,也是K大的,不是老師是學生。我這麼介紹自己是為了幫助他進行回憶。他點點頭,似乎對上了號。我們就說起了話。從對話的過程,我驚奇地發現,吳啟都的魂魄並沒有完全出竅,而是在他的軀體中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