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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的孩子(不,那時候我們自以為是“飽經憂患”的大人了)懷著一腔熱情,從家裡出來,沒有計劃,沒有野心,甚至沒有一個指導我們的師友,我們有的只是年輕人的勇敢和真誠。一條小木船載走了我們,把我們從住慣了的故鄉,送入茫茫人海中去。兩隻失群的小羊跑進廣大的牧野中了。現在大概沒有人記得我們當時那種可憐而可笑的樣子,可是近幾年來在重慶和桂林,每當寒風震搖木造的樓房時,我總會想起在南京北門橋一間空闊的屋子裡,我們用小皮箱做坐凳,藉著一盞煤油燈的微光,埋頭在破方桌上讀書的情景。我們在那間空闊的屋子裡住了半年,後來又搬到前面另一間狹小陰暗的屋子裡住了一年。在那些日子,我們沒有娛樂,沒有交際,除了同寓的三四個同鄉外,我們沒有朋友。早晨我們一塊去上學,下課後一塊兒從學校走回家。下雨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撐著一把傘,雨點常常打溼了我們的藍布長衫。夏天的夜晚我們睡在沒有帳子的木板床上,無抵抗地接受蚊蟲的圍攻。我們常常做夢,夢是我們的寂寞生活中唯一的裝飾。此外就是家信。在故鄉的家裡還有我們的大哥。他愛我們,我們也愛他。他是我們和那個“家”中間的唯一的連鎖。他常常把我們的心拉回去又送出來。每個星期裡他至少有一封信來,我們至少也有一封信寄去。那些可祝福的信使我們的心不知奔跑了多少路程。我們並沒有把那一年半的時光白白浪費,我們的確給自己的腦子裡裝進了一些東西。於是安靜的日子完結了。在學校生活結束以後,我開始了飄泊的生活。那天你在浦口車站送我上火車,你溫和地微笑著,囑咐我“小心飲食,注意身體”。你的友愛溫暖了我的心,在跑了好些地方,碰了若干次壁,甚至在我靠著兩個小麵包和一壺白開水度日的時候,我想到你,我還覺得自己有著無比的勇氣。我不肯讓你知道我真實的生活情況,我不願意使你為我的苦惱分心。固然你一直過著安定的生活,但你的日子也並不是快樂的,況且你的心很細,你顧念別人常常多於顧念自己。以後不論在東吳(蘇州)或者燕京(北平),你都是過著一種苦學生的生活,有時你還不得不做家庭教師,領一筆微小的薪金來繳納學費。你從不羨慕別人的闊綽,也沒有為自己的貧苦發過一句牢騷。我的生活方式連累了你,我這個叛逆使你也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家”漸漸地跟你離遠了,信函的往來也常常中斷。你心中的寂寞是可以想到的。你最後一年的求學生活應該是怎樣痛苦的掙扎埃但是你終於帶著孤寂的微笑熬過去了。
第三輯:巴黎聖母院鐘聲響起的時候
亞麗安娜·渥柏爾格
想不到我會在故都遇見成,更想不到會從他的口裡聽見亞麗安娜這個美麗的名字。
三年前的冬天我從溫暖的南國回到了上海,住在閘北寶山路一個陰暗的亭子間裡。在一個陰雨的早晨,我想起了在巴黎遇見的那個波蘭女郎,一股火焰在我的心裡燃起來。我的心沒法平靜下去,我的回憶要我寫。我就寫了那篇題作《亞麗安娜》的短篇小說。
在那篇小說裡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事實。亞麗安娜就是那個波蘭女郎的名字,吳是我的一個朋友,金自然是我。那時我到巴黎不久,吳和亞麗安娜就因為所謂國際大會的事情被法國政府驅逐了。這件事情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到吳的房裡去,接著亞麗安娜和她的男朋友杭可來了。據說杭可就是她的愛人。他們跟吳談了許多話,神情很緊張。從他們的談話裡,我知道那天的大會被警察解散了,警察還檢視了每個到會的人的居留證。嚴厲的處罰在等著他們,這是不會久待的。我看出來他們都沒有恐懼,尤其是亞麗安娜,她在談話時候常常露了笑靨,我注意地看她,這是一個身材細小的女郎。她有一頭濃密的金絲髮,兩隻藍色的大眼睛,一張紅紅的圓臉。這些都是一個普通的波蘭少女所常有的。吳告訴過我,她剛剛二十歲。
第二天偵探到旅館裡來搜查吳的房間。後來聽說亞麗安娜的房間那天也被偵探光顧過。以後幾天就沒有什麼動靜了。
於是一個早晨,吳突然被傳到警察廳去,領取驅逐出境的命令,繳還居留證,給人強迫著打了手印,照了像,限期三天內離開法國。許多人都得到同樣的處罰,亞麗安娜自然不是例外。
吳從警察廳回到旅館來就忙著寫信,又忙著出去會朋友。
亞麗安娜來了,她送來寫給吳的信。從那封信裡我們知道她要回到波蘭去。波蘭雖是她的故鄉,然而她是一個被通緝的人。她要是在波蘭給人捉住,至少得關上好幾年。我們不願意她回去,但是又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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