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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楊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們經過三堂後面那條寬的過道,往四堂裡去的時候,常常聽見楊嫂的奇怪的呻吟聲。
聽說她不肯喝藥。
聽說她有時候還會發出撕裂人心的怪叫。
我不敢再走三堂後面經過。我怕聽她那種怪叫聲。
人一提起楊嫂,就馬上做出恐怖的,嚴肅的表情。
“天真正沒有眼睛,像楊嫂這樣的好人怎麼生這樣的玻”母親好幾次一面嘆氣,一面對眾人說著這樣的話。
但我卻不知道楊嫂究竟生的是什麼玻
我只知道廣元縣沒有一個好醫生,因為大家都是這樣說。
又過了好幾天。
“四少爺,你快去看,楊大娘在吃蝨子。”
一個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學出來,在拐門裡遇著香兒,她拉著我的膀子,對我做了一個驚奇的歪臉。
“我躲在門外看。她解開衣服捉蝨子,捉到一個就丟進嘴裡,咬一口。她接連丟了好幾個進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罵。她後來又脫了裹腳布放在嘴裡嚼,真髒。”
香兒極力在模仿楊嫂的那些樣子,她自己不覺得有一些兒殘酷。
“我不要看。”
我生氣地掙脫了香兒的手,就往母親的房裡跑。
蝨子,裹腳布,在我的頭腦裡和楊嫂連線起來。我想起楊嫂從前是很愛乾淨的。
我不說一句話,就把頭放在母親的懷裡哭了。
母親費了好些工夫來安慰我。她一面含了眼淚對父親說:“楊嫂的病不會好了。我們給她買一副好點的棺材罷。她服侍我們這幾年,很忠心。待三兒四兒又是那樣好,就和自己親生的差不多。”
母親的話又把眼淚給我引了出來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思了。
可是楊嫂並不死,雖然醫生已經說那病是無法醫治的了。
她依舊活著,吃蝨子,嚼裹腳布說胡話,怪叫。
於是每個人對這事情都失了興趣,沒有誰再到她的房門外去竊聽了。
一提起楊嫂吃蝨子……,大家都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天呀。有什麼法子可以使她早些死掉,免得她受這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馬上死,卻找不到使她早死的方法。
一個堂勇提議拿毒藥給她吃,母親第一個就反對這提議。
但是楊嫂的存在卻使得全個衙門都被一種憂鬱的空氣籠罩了。
每個人聽見說楊嫂還沒有死,就馬上把臉陰沉下來,好像聽見一個不祥的訊息。
許多人的好心都在希望著一個人死,這個人卻是他們所愛的人。
然而他們的希望終於實現了。
一個傍晚,我們一家人在吃晚飯。
“楊大娘死了。”
香兒氣咻咻地跑進房來,開口就報告這一個好訊息。
袁嫂跟著走進來證實了香兒的話。
楊嫂的死是毫無疑惑的了。
“謝天謝地。”
母親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噓了一口長氣。就像長時期的憂慮被一陣風吹散了。
彷彿沒有一個人覺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誰也無心吃飯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親眼裡的淚珠。
健康的楊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潑地現出來。
我終於把飯碗推開,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傷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雞那樣。同時我想起了楊嫂的最後的話。
一個多月以後母親和我們談起了楊嫂的事情:她是一個寡婦。她在我們家裡一共做了四年的女傭。臨死時她還不滿三十歲。
我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就只是這一點兒。
她跟著我們從成都來,卻不能夠跟著我們回成都去。
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
所以我們就把她葬在廣元縣。她的墳墓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墳前有沒有石碑,或者碑上刻著什麼字。
“在陰間(鬼的世界)大概無所謂家鄉罷,不然楊嫂倒做了異鄉的鬼了。”
母親偶爾感嘆地對人這樣說。
在清明節和中元節,母親叫人帶了些紙錢到楊嫂的墳上去燒。
就這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