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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時候,我簡直忘掉了寂寞,忘掉了一切的陰影。個人融合在群體中間,我的“自己”也在那些大量的友人中間消失了。友愛包圍著我,也包圍著這裡的每一個人。這是互相的,而且是自發的。因為我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他們對我特別愛護。
我本來應該留在他們中間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開了。我可以說是有著兩個“自己”。另一個自己卻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我服從了他,我寫下一本、一本的小說。但是我也有悔恨的時候,悔恨使我又寫出一些回憶和一些責備自己的文章。
悔恨又把我的心牽引到南方去。我的腳有時也跟著心走。
我的腳兩次、三次重踏上南國的紅土。我老實說,當那鮮豔的紅土在無所不照的陽光下面燦爛地發亮的時候,我真要像《東方寓言集》裡的赫三那樣跪下去吻那可愛的土塊。我彷彿是一個遊子又回到慈母的懷中來了。
現在我偷閒躲在書齋裡寫這一段回憶。我沒有看見那紅土又有幾年了。我的心至今還依戀著那個地方和那些友人。每當這樣的懷念折磨我的時候,我的眼前就隱約地現出了那個地方的情景。紅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原野,在這孕育著一切的土地上活動著無數真摯的、勇敢的年輕人的影子。我認識他們,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心由於感動和希望而微微地顫抖了。我也想照布朗德斯那樣地讚歎道:紅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穀的土地……給人們心中充滿了快樂和希望的廣闊無垠的原野……我用了“快樂”代替布朗德斯的“悒鬱”,因為時代不同了,因為我們南方的青年是不知道“悒鬱”的。
但是在那燦爛的紅土上開始出現了敵人鐵騎的影子了。
那許多年輕人會犧牲一切,保衛他們的可愛的土地。我想象著那如火如荼的鬥爭。
有一天我也會響應他們的呼喚,再到那裡去。
南國的夢
一個星期來許多報紙上關於鼓浪嶼的記載使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好久不曾聽見那個地名了,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它。
這半年來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我也做過不少的噩夢。在夢裡我不斷地掙扎,我和一切束縛我的身體的東西戰鬥。夢魘常常壓得我不能夠動彈。我覺得窒悶。最近一連三四個月,我就做著悶得人透不過氣來的夢。……鼓浪嶼這個地名突然衝破夢的網出現了。它攪動了窒悶的空氣。……我現在記起那個日光巖下的島嶼,我記起一些那裡的景象和住在那裡的朋友。我記起我從前常常說到的“南國的夢”。
我第一次去鼓浪嶼,是在一九三○年的秋天。當時和我同去的那位朋友今天正在西北的乾燥的空氣裡,聽著風沙的聲音,他大概不會回憶南國的夢景罷。但是去年年底在桂林城外一個古老的房間裡,對著一盞陰暗的煤油燈,我們還暢談著八九年前令人興奮的旅行。我們也談到廈門酒店三樓的臨海的房間。
當時我和那位朋友就住在這個房間裡。白天我們到外面去,傍晚約了另外兩三個朋友來。我們站在露臺上,我靠著欄杆,和朋友們談論改造社會的雄圖。這個窄小的房間似乎容不下幾個年輕的人和幾顆年輕的心。我的頭總是向著外面。
窗下展開一片黑暗的海水。水上閃動著燈光,飄蕩著小船。頭上是一天燦爛的明星。天沒有邊際,海也是。在這樣偉大的背景裡,我們的心因為這熱烈的談論而無法安靜下來。有一次我們抑制不住熱情的奔放,竟然匆匆地跑下碼頭,僱了划子到廈門去拜訪朋友。
划子在海上漂動,海是這樣地大,天幕簡直把我們包圍在裡面了。坐在小小划子裡的我們應該覺得自己是如何地渺小罷。可是我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覺。我一直昂起頭看天空,星子是那樣地多,它們一明一亮,似乎在眨眼,似乎在對我說話。我彷彿認識它們,我彷彿瞭解它們的語言。我把我的心放在星星的世界中間。我做著將來的夢。
這是南國的夢的開始。我在鼓浪嶼住了三天,便在一個早晨坐划子把行李搬到廈門去,搭汽車往前面走了。
美麗的、曲折的馬路,精緻的、各種顏色的房屋,庭院裡開著的各種顏色的花,永遠是茂盛和新鮮的榕樹……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鼓浪嶼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新奇。我喜歡這種南方的使人容易變為年輕的空氣。
在一個古城裡我們住下來。我在改建後的武廟裡住了一個月光景。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也瞭解了一些事情。在那裡一間古老的小樓中,我發燒到一百零二度以上,但是我始終沒有倒下去。我反而快樂地幫助朋友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