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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長出一身毛,張開大嘴吃人。我的噩夢並不是從這裡開始,然而從這個時候起它就不斷地來,而且越來越兇相畢露。我在夢中受罪,醒來也很感痛苦。我常常想:我已經繳械投降,“認罪服罪”,你們何必殺氣騰騰,“虐待俘虜”。有時為了活命我很想去哀求他們開恩,不要扭歪臉,不要像虎狼那樣嚎叫。可是我站在他們面前,聽見一聲叫罵,立刻天旋地轉,幾乎倒在地上。他們好像猛虎惡狼撲在我的身上用鋒利的牙齒啃我的頭顱。不是鋼鐵鑄成的頭顱怎麼經得起這樣地啃來啃去?我的傷痕就是從這裡來的,我的病就是從這裡來的。我掙扎,並未得到勝利,我活下來,卻留下一身的玻人為什麼變為獸?人怎樣變為獸?我探索,我還不曾搞清楚。
但是腿傷尚未治好,我又因神經系統的病住進醫院了。
再憶蕭珊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病房裡有淡淡的燈光。每夜臨睡前,陪伴我的兒子或者女婿總是把一盞開著的檯燈放在我的床腳。夜並不靜,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攪拌混凝土。此外我還聽見知了的叫聲。在數九的冬天哪裡來的蟬叫?原來是我的耳鳴。
這一夜是我兒子值班,他靜靜地睡在靠牆放的帆布床上。
過了好一陣子他翻了一個身。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在我們家中,樓下寢室裡,她睡在我旁邊另一張床上,小聲囑咐我:“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住我,千萬不能吞在肚裡埃”……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裡,我站在床前,她含淚地望著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啊?。”……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用鋪蓋矇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
“我到哪裡去找她?。”我連聲追問自己。我又回到了華東醫院的病房,耳邊仍是早已習慣的耳鳴。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彷彿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
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我彷彿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著車子的駛近,等待著一個人回來。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
後來“文革”收場,給封閉了十年的樓上她的睡房啟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樓,她仍然伴著我度過無數的長夜。我擺脫不了那些做不完的夢。總是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總是那一副前額皺成“川”字的愁顏。總是那無限關心的叮嚀勸告。好像我有滿腹的委屈瞞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給打翻在地讓人踏上一腳。……每夜每夜,我都聽見床前骨灰盒裡她的小聲呼喚,她的低聲哭泣。
怎麼我今天還做這樣的夢?。怎麼我現在還甩不掉那種種精神的枷鎖?。悲傷沒有用。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當振作起來,哪怕是最後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在我的家中,親愛的面容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鬧鐘響了。聽見鈴聲,我疲倦地睜大眼睛。應當起床了。床頭小櫃上的鬧鐘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時間:六點半起身。兒子幫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麼夢,醒了多少次。
訪日歸來
一
我四個月不曾執筆。在醫院裡一共寫了十六、七篇文章。
最後的一篇就是在東京召開的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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