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3/4 頁)
算個屁事!還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場?舊社會,先生常拿鐵戒尺把唸書娃的手都打腫了,腫得象發麵饃饃一樣。訓一頓算個什麼……一場臆想的恐怖在腦子裡消失了,象往常一樣,她即刻進入到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
少平現在才想起,他還用潤葉姐給他的錢,給奶奶買了兩瓶眼藥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奶渾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經害了許多年。家裡買不起藥,奶奶也不讓買,終於拖成了慢性病。記得小時候,在每個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蘭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帶露水珠的青草葉,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來,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說這比點眼藥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葉,蘭香那時還小,在家門口不小心絆了一跤,把草葉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一個早上。自從親愛的奶奶不能動彈,全家人都很傷心。家裡每頓飯的第一碗總是先端給她的。他們幾個孫子更是對奶奶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感情——他們每一個人誰不是奶奶在被窩裡摟大的?
少平給奶奶把被子圍好,就從炕上跳下來,對腳地上已經亂得不知該幹什麼的母親和姐姐說:“姐,你先給咱做飯。媽,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裝一點,再騰出一床鋪蓋,我一會給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裡去。晚上你和姐姐在這窯裡住。如果我哥不回來,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窯裡。我和蘭香都到金波家去住。萬一我哥回來,就叫他到隊上的飼養室湊合一晚上……”
少平冷靜地給沒了主意的母親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當緊的事。他回到村裡時,就聽說哥哥去米家鎮給隊裡的牛治病去了。父親此刻又沒回來——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經壞到了極點。眼看天就要黑了,家裡還處在混亂之中。嚴酷的現實要求他立刻成為這個家的臨時主事人。他已經長大了,應該對家裡承擔起責任來。想想看,哥哥在他這個年齡,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門外,都已經大事小事一身擔了!
母親和姐姐立即按他佈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們現在極需要一個領導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處於一種昂揚的狀態中。以前,每當生活的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一顆年幼的心總要為之顫慄,然後便迫使自己硬著頭皮經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臟漸漸地強有力起來,並且在一次次的磨難中也嚐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邁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著,就得隨時準備經受磨難。他已經看過一些書,知道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經受許多的磨難……少平現在從箱蓋上他那個破爛的黃書包裡,取出了給奶奶買來的藥。他拿著藥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搖醒,將藥瓶舉到她眼前說:“奶奶,看我給你買的藥。這是治眼睛的;這是止痛片,渾身什麼地方疼的時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紅病眼頓時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動著,吃力地抬起一隻瘦手,在少平的頭上撫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說:“我平平……長大了……”
少平說:“你把頭抬起來,我現在就給你點一滴眼藥。”
當少平給奶奶點完眼藥後,他看見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兩顆淚珠。他默然地溜下炕來,一股溫熱而酸楚的情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在心裡說:奶奶,如果我長大了,有辦法了,你還活著,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幾天福……
這時候,父親突然從門外進來了。全家人頓時都停止了幹活,瞅著他的臉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態究竟怎樣了?孫玉厚臉黑森森的,一句話也沒說,把鐵掀擱在門背後。
家裡的人看他這個樣子,誰也沒敢言傳。蘭香不知什麼時候又出去撿了一筐柴禾,這時悄悄地從門中進來,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嶗裡倒柴去了。
孫玉厚站在腳地上,煙鍋在煙布袋裡不停地挖著,也不看別人,說:“把家裡的糧食準備一點,再騰出一床鋪蓋來……”
“這些我都讓媽媽準備好了。我一會就給姐夫送過去。”少平輕輕說。
孫玉厚扭頭看了看兒子,臉色緩和了下來。他並不是心疼那個二流子女婿——只不過這類事總得要他管罷了。不,他是在內心感謝兒子能看見他的死活,把這些他多麼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這時,他似乎才發現他的二小子已經長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一樣高高大大了。唉,只不過學校吃喝不好,飢瘦了一些……說實話,玉厚老漢在心裡時常為自己的子女而驕傲。孩子們一個個都懂事明理,長得茁茁壯壯的。
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他活著的全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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