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第1/4 頁)
“出個難的,老師。”
“是這麼個謎兒,”斯蒂芬說:
公雞打了鳴,
天色一片藍。
天堂那些鍾,
敲了十一點。
可憐的靈魂,
該昇天堂啦。
“那是什麼?”
“什麼,老師?”
“再說一遍,老師,我們沒聽見。”
重複這些詞句時,他們的眼睛越睜越大了。沉默半晌後,科克倫說:
“是什麼呀,老師?我們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說,嗓子直髮癢:
“是狐狸在冬青樹下埋葬它的奶奶。”
他站起來,神經質地大笑了一聲,他們的喊叫聲反應著沮喪情緒。
一根棍子敲了敲門,又有個嗓門在走廊裡吆喚著:
“曲棍球!”
他們忽然散開來,有的側身從凳子前擠出去,有的從上面一躍而過。他們很快就消失了蹤影,接著,從堆房傳來棍子的碰擊聲、嘈雜的皮靴聲和饒舌聲。
薩金特獨自留了下來。他慢慢騰騰地走過來,出示一本攤開的練習本。他那其亂如麻的頭髮和瘦削的脖頸都表明他的笨拙。透過模糊不清的鏡片,他翻起一雙弱視的眼睛,央求著。他那灰暗而毫無血色的臉蛋兒上,沾了塊淡淡的棗子形墨水漬,剛剛抹上去,還溼潤得像蝸牛窩似的。
他遞過練習本來。頭一行標著算術字樣。下面是歪歪擰擰的數字,末尾是彎彎曲曲的簽名,帶圈兒的筆劃填得滿滿當當,另外還有一團墨水漬。西里爾·薩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記。
“迪希先生叫我整個兒重寫一遍,”他說,“還要拿給您看,老師。”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邊兒。徒勞無益。
“你現在會做這些了嗎?”他問。
“十一題到十五題,”薩金特回答說。“老師,迪希先生要我從黑板上抄下來的。”
“你自己會做這些了嗎?”斯蒂芬問。
“不會,老師。”
長得醜,而且沒出息,細細的脖頸,其亂如麻的頭髮,一抹墨水漬,蝸牛窩。但還是有人愛過他,摟在懷裡,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這誰也不讓誰的世間,他早就被腳踩得爛成一攤無骨的蝸牛漿了。她愛的是從她自己身上流進去的他那虛弱稀薄的血液。那麼,那是真實的嘍?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嘍?暴躁的高隆班憑著一股神聖的激情,曾邁過他母親那橫臥的身軀。她已經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燒過的小樹枝那顫巍巍的殘骸,一股黃檀和溫灰氣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於被踐踏在腳下,而她自己卻沒怎麼活就走了。一副可憐的靈魂升了天堂:星光閃爍下,在石楠叢生的荒野上,一隻皮毛上還沾著劫掠者那血紅腥臭的狐狸,有著一雙兇殘明亮的跟睛,用爪子刨地,聽了聽,刨起土來又聽,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著他坐著解題。他用代數運算出莎士比亞的亡靈是哈姆萊特的祖父。薩金特透過歪戴著的眼鏡斜睨著他。堆房裡有球棍的碰撞聲,操場上傳未了鈍重的擊球聲和喊叫聲。
這些符號戴著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紙頁上表演著字母的啞劇,來回跳著莊重的摩利斯舞。手牽手,互換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這樣,摩爾人幻想出來的一個個小鬼。阿威羅伊和摩西·邁蒙尼德也都離開了人世,這些在音容和舉止上都詭秘莫測的人,用他們那嘲諷的鏡子照著朦朦朧朧的世界之靈。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卻不能理解它。
“這會子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會做了嗎?”
“會做啦,老師。”
薩金特用長長的、顫悠悠的筆劃抄寫著數字。他一邊不斷地期待著得到指點,一邊忠實地描摹著那些不規則的符號。在他那灰暗的面板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隱忽現。母親之愛:主生格與賓生格。她用自己那虛弱的血液和稀溜發酸的奶汁餵養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讓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這麼瘦削,也這麼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邊彎著腰。遙遠得我甚至無從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輕輕地。我的太遙遠了,而他的呢,就像我們的眼睛那樣深邃。我們兩人心靈的黑暗宮殿裡,都一動不動地盤踞著沉默不語的一樁樁秘密:這些秘密對自己的專橫已感到厭倦,是情願被廢黜的暴君。
題已經算出來了。
“這簡單得很,”斯蒂芬邊說邊站起來。
“是的,老師。謝謝您啦,”薩金特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