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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良肅然搖頭:“僕則以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產、吳起,甚至超越他們。然則商君最不能比的,就是這百里奚。”
“願聞其詳。”
“百里奚之與商君,乃治國兩途,猶南轅北轍,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國,恃德為政。商君乃霸道治國,恃力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訓也。豈能相提並論?”
“敢問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趙良侃侃而論,“百里奚相秦,不頒法令,唯行仁德。靜則布衣粗食,動則安步當車。居家不使僕役,出行不帶甲兵。夏不張傘蓋,冬不著輕裘。國無重刑,民無訴訟。臨國有災,秦國救糧。是故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流於天下。巴蜀致貢,八戎賓服。由余聞之,叩關請見。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業。然則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濫施殺戮。庶民國人,連坐傷殘,公室貴族,刑罰加身。民有災禍,不救反殺。恃兵奪地,威逼四鄰。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鐵騎森嚴,矛戈耀日,行人遠避,旁車下道。《詩》雲,‘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君之所為,盡失人心,豈能久長?”一篇說辭,慷慨流利。
商鞅依舊淡淡笑著,“敢問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趙良說得氣盛,順勢直下,“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貴族包羞忍恥,閉門待機。庶民國人怨恨重重,隱隱欲動。為君謀劃,不若作速歸隱封地,灌園讀書,請新君大赦罪犯,恢復王道,了卻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寵畜怨,則君之危難,翹首可待也。”
商鞅離席而起,銳利的目光盯著趙良,恍然長嘆一聲,突然仰天大笑,“趙良啊趙良,原來你是替人遊說而來也,用心良苦啊。難怪先以言之無罪立身,而後大放厥詞。虛偽若此,卻居然以王道正義自居,實乃天下奇聞也。可否容我回答幾句,先生帶給委託之人?”
“商君請講。”趙良顯得有些窘迫。
商鞅緩緩踱步,平靜淡漠,“恃德恃力之說,鞅本不屑批駁。然若先生等一葉障目之士,豈能不彰顯泰山?治國不恃力,安得有國?恃力者,治國之大德也。若無軍隊、牢獄、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強力乃國家之本,德行乃為政之末。若皮之與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湯不恃力,何以滅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滅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滅管蔡?何以推行周禮?凡此種種,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標若何?恃力求治,國強民富,此為天下大德,何錯之有?《詩》雲,‘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誠先生之謂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計貴族之恩怨,推百里奚為聖賢大道,斥商鞅新法為酷刑惡政。此等陳詞濫調,早已被天下唾棄,先生卻奉若聖明,以此教訓與人,豈不令人噴飯?”商鞅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百里奚之德政,流傳千古。”趙良梗著脖子紅著臉。
商鞅:“百里奚雖賢,然其治國之農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國寡民,猶可為之。千里萬里之大國,百萬千萬之人眾,若安步當車,早亡國崩潰矣!民眾本非弱嬰,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視民眾如嬰幼兒般撫弄,致使民風懦弱,強悍之氣盡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賴人治斡旋。此乃治國之惡習痼疾也,行於國則國亡,行於家則家破。百里奚之後,秦國羸弱五代,百年間無力崛起。此種德政,天下有識之士盡皆視做迂腐笑談,先生卻視若珍寶,當真是儒家痴夢也。”
“縱然如此,百里奚名傳後世。商君你呢?卻有殺身之禍!”顯然這是最大法寶,趙良拭著額頭細汗,臉上卻生生溢位緊張的笑容。
“至於個人的生命禍福,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來,多有名士學人以全身自保作為功業最高成功者。否則,先生豈能充當說客而躊躇滿志?然則先生有所不知,世間亦有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者,從來不依個人生死做進退依據。你們儒家不是也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麼?國家要強大,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民眾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貴族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家若大樹,國人敢於以鮮血澆灌,方能茁壯參天。一個懼怕流血的國家,一個懼怕做犧牲上祭壇的執政家,永遠都不會放開手腳治理國家。這其中,何嘗不包括商鞅的鮮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商鞅的個人生命,將與新法同在,豈有他哉?”
趙良痴痴的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