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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於有了他。死後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拒絕後者,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七
迄今為止的勸說似乎都無效,我仍然不承認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讓我變換一下思路,看看永生是否值得嚮往。
事實上,最早沉思死亡問題的哲學家並未漏過這條思路。盧克萊修說:〃我們永遠生存和
活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奧勒留說:〃所有來自永恆的事物作為形式是迴圈往復的,一個人是在一百年還是兩千年或無限的時間裡看到同樣的事物,這對他是一回事。〃總之,太陽下沒有新東西,永生是不值得嚮往的。
我們的確很容易想像出永生的單調,因為即使在現在這短促的人生中,我們也還不得不熬過許多無聊的時光。然而,無聊不能歸因於重複。正如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厭倦呼吸,健康的肉體不會厭倦做愛一樣,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日復一日重複的生命活動。活躍的心靈則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發現不同的意義,為自己創造出巧妙的細微差別。遺忘的本能也常常助我們一臂之力,使我們經過適當的間隔重新產生新鮮感。即使假定世界是一個由有限事物組成的系統,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組成的圍棋,我們仍然可能像一個入迷的棋手一樣把這副棋永遠下下去。仔細分析起來,由死造成的意義失落才是無聊的至深根源,正是因為死使一切成為徒勞,所以才會覺得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一個明顯的證據是,由於永生信念的破滅,無聊才成了一種典型的現代病。
可是,對此也可提出一個反駁:〃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這正是我自己在數年前寫下的一段話。波伏瓦在一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死的人物,他因為不死而喪失了真正去愛的能力。的確,人生中一切歡樂和美好的東西因為短暫更顯得珍貴,一切痛苦和嚴肅的感情因為犧牲才更見出真誠。如此看來,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慰。對於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並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致。
好吧,讓我們退一步,承認永生是荒謬的,因而是不值得嚮往的,但這仍然不能證明死的合理。我們最多隻能退到這一步:承認永生和寂滅皆荒謬,前者不合生活現實的邏輯,後者不合生命本能的邏輯。
八
何必再繞彎子呢?無論舉出多少理由都不可能說服你,乾脆說出來吧,你無非是不肯捨棄你那可憐的自我。
我承認。這是我的獨一無二的自我。
可是,這個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過是一個偶然,一個表象,一個幻像,本身毫無價值。
我聽見哲學家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下可是擊中了要害。儘管我厭惡這種貶抑個體的立場,我仍願試著在這條思路上尋求一個解決,
我對自己說:你是一個純粹偶然的產物,大自然產生你的機率幾乎等於零。如果你的父母沒有結合(這是偶然的),或者結合了,未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做愛(這也是偶然的),或者做愛了,你父親釋放的成億個精子中不是那個特定的精子使你母親受孕(這更是偶然的),就不會有你。如果你父母各自的父母不是如此這般,就不會有你的父母,也就不會有你。這樣一直可以推到你最早的老祖宗,在不計其數的偶然中,只要其中之一改變,你就壓根兒不會誕生。難道你能為你未曾誕生而遺憾嗎?這豈不就像為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等在某月某日未曾做愛而遺憾一樣可笑嗎?那麼,你就權作你未曾誕生好了,這樣便不會把死當一回事了。無論如何,一個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存在,一件僥倖到非分地步的禮物,失去了是不該感到委屈的。滾滾長河中某一個偶然泛起的泡沫,有什麼理由為它的迸裂憤憤不平呢?
然而,我還是委屈,還是不平!我要像金聖嘆一樣責問天地:〃既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