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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烏克蘭鄉間到克里姆林宮(1)
外祖母如果不是那麼固執,我本來可能出生在美國。 斯大林對德軍入侵後來莫斯科的第一位美國高階官員說:希特勒入侵很突然。其實此前斯大林與希特勒相互都十分欣賞對方。 德國突然入侵,斯大林羞憤難當。 我總有一種感覺,早在一個人的意識覺醒之前所發生的事情,會保留在他的記憶之中。也許,這些近乎活生生的形象,是晚些時候由腦細胞定型的。並且那些沒有意識到、似乎沒有意義的真實事件、大人們的談話、聽到的故事、舊時的肖像畫以及外祖母相簿中的照片,也可能來自兒時的夢境。可是現在,當我在腦海裡回顧自己的一生時,眼前出現了那些幼年時代親身見證過的事情,而且還有一些非常清晰的景象,那是我出世之前發生的事件…… 我看見,那是一間非常雅緻的客廳,深紅色緞子窗幔和繡花窗簾用繩子紮了起來,有舒適的高背椅子,一張小桌上鋪著奶油色長流蘇餐桌布。地板上鋪著厚地毯和白熊皮。熊的腦袋以及尖尖的牙齒活靈活現。壁爐裡劈柴在噼裡啪啦地燃著。外祖母和媽媽進來了。跟他們一起進來的,是一位佩帶聖喬治鐵十字勳章的年輕軍官。這是媽媽的哥哥——我的舅舅廖尼亞,他剛從前線回來。廖尼亞舅舅的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梳成平分頭。他坐在鋼琴旁邊,於是客廳裡充滿了讓我迷醉的音樂,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了我。然後,這個畫面逐漸暗淡下來,慢慢地消失於無形之中…… 餐廳裡十分敞亮,光線充足。桌子頭上放著黃銅茶爐,像木桶一般大、閃閃發亮。桌旁有幾張維也納式彎背椅子。爸爸和媽媽吃著美味的家常烤餅,喝著茶。突然,媽媽的媽媽——我的外祖母——快步走了進來,她身穿白色繡花連衣裙,拿同樣顏色的陽傘,頭戴闊簷涼帽。外祖母酷愛玩跑馬。她剛剛從跑馬場回來,看上去垂頭喪氣。 “你又輸啦?”媽媽問道。 “別提啦,孩子們。我還會贏回來的。不過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得拿出來。我押上了幾個戒指,項鍊,手鍊等等。還有你們曾祖父的金錶。” 外祖母疲倦地慢慢坐到椅子上。她看上去像是做了錯事,非常失落。 “別難過,這你又不是第一次。只是曾祖父的金錶要快點贖回來。米沙,”媽媽對爸爸說,“我們現在就去把它贖回來吧。” “不要,不要,”外祖母抗議說,“這是我的事情。我要自己彌補這個過錯。” 父親微笑著,對母親點了點頭。父親長著一頭黑髮,留著小鬍子。他衣著講究,長長的咖啡色禮服裹著運動員一般的身材,雪白的袖口漿得筆挺,條紋領帶打成花結。 曾外祖父(我的曾曾外祖父)在家裡很受尊重。他是家族的驕傲。在世的時候,他曾經號稱是“俄國浪漫歌曲之父”。他叫尼姑拉·阿列克賽耶維奇·季托夫,出生於1800年(卒於1875年),是普希金的同時代人和崇拜者。他把普希金的許多詩歌譜上樂曲。我們特別喜愛,也經常演唱由曾曾外祖父譜曲,大詩人1827年11月6日夜創作的《護身符》: 在那大海澎湃的地方 在空蕩蕩的峭壁上 那兒的月光更暖人 在那暗夜甜蜜的一刻 穆斯林裹著自己的日子 在後宮享樂 女巫,溫存地 贈給我護身符 曾曾外祖父一生譜寫了一百多首浪漫歌曲、進行曲、卡德里爾舞曲以及華爾茲舞曲等等。他的幾個作品到現在仍在傳唱:如《車伕曲》,《神燈》,《親愛的母親》,《狡猾的朋友》等等。 直到戰前,我們家儲存著他的畫像:一個長著濃密連鬢鬍子,佩帶穗肩章,胸前掛星形安德列勳章的赳赳武夫。 我的腦海裡另外還有一個幻象:彼得格勒郊外克羅妙吉地方的木頭達恰。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掛滿葡萄藤的外廊上,藤椅裡坐著兩個女人——外祖母身穿白襯衣黑裙子,手裡拿著萊蒙托夫詩集,而媽媽則穿著寬大的玫瑰長袍。她在給童罩衣縫繡花綵帶。家裡正在準備增添人口。這是我很快就要出生了。這時,父親乘馬車從近郊火車站來了。平常十分穩當而持重的父親,今天卻掩飾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怎麼啦?”母親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便問道。 “我要跟你談一談,”父親回答說,然後轉向外祖母,向她道歉。 “你不要激動。”父親說,“沒有什麼大事。只不過讓我率領一個採購委員會。要去美國採購軍艦和商船。去的時間很長,你跟我一起去。” “啊呀,”母親嘆道,“真是不巧。我馬上就要生了。並且還在打仗……” “沒關係,我們坐大船去,那上面有醫生,有事的話可以幫忙。並且,你還有兩個月才生。那時候我們都到紐約了……” 那是1916年的早春。而我是7月2日出生的…… 他們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