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部分(第3/4 頁)
出一個名字。人們似乎都在打量他,用驚訝的、好奇的目光。一時間他手足無措,既想認出一個熟識的鄉親、又怕被人認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發粘。他結結巴巴地問前邊那個人:“同志……這車是開往大欄去的?”那人用勞改隊管教幹部那樣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鍋裡的螞蟻一樣侷促不安。不但在別人的眼裡,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裡,上官金童也像羊群裡的駱駝一樣,是個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髒亂的廁所裡,面對著牆上一塊水銀漶漫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頭。頭上是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捲曲的亂毛,而且,兩個額角已經禿了進去。蛤蟆皮一樣疙裡疙瘩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大鼻子通紅,像剛被揪過一樣,褐色的絡腮鬍子,環繞著兩片腫脹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慚形穢,手心裡的汗已經濡溼了手指。那人對著高挑在檢票口上方寫著幾個紅漆仿宋體字的鐵牌子噘了噘嘴,等於回答了他的詢問。
一輛四輪小車,被一個穿著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過來。她用尖細的、像童聲期小女孩一樣的嗓門喊叫著:“包子,包子,韭菜豬肉熱包子,剛出鍋的韭菜豬肉熱包子!”她氣色很好,紅撲撲的臉上泛著油光,頭髮燙成了無數個小卷,像他放牧過的澳洲良種綿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剛出爐的小麵包,手指像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小香腸。“多少錢一斤?”一個穿夾克衫的小夥子問道。“不論斤,論個。”“多少錢一個?”“兩毛五一個。”“給十個。”女人掀開大部變成黑色的白色蓋被,從車旁懸掛的袋子裡抽出一塊預先裁好的舊報紙,用鐵夾子夾了十個包子放上去。小夥子手忙腳亂地從一大把大面額的鈔票中尋找零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夥子手上。
“高密東北鄉的農民,這二年可真是發了!”那個腋下夾著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穿夾克衫的小夥子,大口吞嚥著包子,嗚嗚嚕嚕地說:“老黃,眼饞了嗎?眼饞就回去摔了您的鐵飯碗,跟著我去販魚。”夾皮革包的男人說:“錢是什麼?錢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著!”夾克衫嘲諷道:“算了吧,老黃,狗咬人,貓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沒聽說過錢咬人。”皮包男人說:“你,太年輕了,跟你說不明白。”夾克衫說:“老黃老黃,不要倚老賣老,也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許農民跑買賣發財,這可是你們那個鎮長當眾宣讀的紅標頭檔案。”皮包男人說:“小夥子,別猖狂,共產黨不會忘了自己的歷史,你小心著點吧!”夾克衫說:“小心什麼?”皮包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二次土改!”夾克衫怔了怔,說:“改去吧,老子掙了錢就吃喝玩樂,叫你們鳥毛也改不著一根,你以為我還會像我爺爺那樣傻?拼死拼活掙幾個錢,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攢夠了,買了幾十畝荒灘薄地,土改時,嘭,劃成了地主,被你們拉到橋頭上,一槍崩成個血葫蘆。我可不是我爺爺,咱,不攢錢,吃,等你們二次土改時,也是響噹噹的貧農。”皮包男人說:“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幾天?你就
抖起來了!“夾克衫說:”黃臉,你是癩蛤蟆擋車——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國家政策,你擋得住嘛?我看你擋不住。“
這時,一個穿著破棉襖、腰裡捆著一根紅色電線的叫花子,端著一個破瓷碗——瓷碗裡盛著十幾個硬幣和幾張骯髒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說:“大哥,給幾個吧,給幾個吧……買個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惱怒地說:“走開,老子還沒吃早飯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裡流露出鄙視,轉身到別人面前乞討去了。他的心沉到悲傷的絕底。上官金童,連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夾克衫小夥乞討,還是那幾句話:“大哥,可憐可憐,給幾個子兒,買個包子吃……”夾克衫說:“你家是什麼成份?”叫花子一愣,說:“貧農,祖宗八代都是貧農……”夾克衫笑著說:“老子專門救濟貧農!”他把兩個吃剩的包子,連同那塊被豬油洇透的破報紙,扔在叫花子的瓷碗裡。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裡,那塊破報紙,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廳裡騷亂起來,十幾個穿藍制服戴大簷帽的檢票員,拿著夾子,從休息間裡走出來。他們都是一臉的厭煩,目光冷酷,好像對乘客充滿仇恨。人群跟隨著他們,擁向檢票口。一個提電喇叭的人,站在過道里,大聲吼著:“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各位檢票員請注意,不排隊不檢票。”但人們依然在檢票口擠成一個蛋。小孩子被擠哭了。一個抱著男孩、揹著女孩、拎著兩隻大公雞的黑臉女人,大聲地罵著一個擠了她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