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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姐姐,如同我思念我的母親。
又有一回,舅舅在家裡宴請他的老友,打電話叫我去陪長輩們喝酒。他說:“舅舅現在不大能喝酒了。阿戰夫婦也對付不了那麼多客人。你就來幫幫舅舅喝幾杯罷。”我義不容辭地赴宴。那晚上的客人多為報界和藝文界的長輩們,其中一位有先見之明,居然帶了代飲的青年出席。一桌主客十二人,佳餚談興均屬上乘;奈何酒過三巡後,有些老先生說話已次第脫序,舉箸維艱了。表弟夫婦與我三個做小輩的,一一敬酒,自不敢怠慢,也漸漸有些不勝酒意的感覺。最後散席時,我看到好幾位客人都是顛顛危危踉踉蹌蹌的步伐,卻人人異口同聲地說著:“今晚喝的真痛快!”那晚上喝的是大瓶的白蘭地,在三瓶至四瓶之間。那晚上,舅舅也喝了兩三杯,顯得神情愉快之極。
舅舅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我的舅舅晚年得痛風之疾,宜當忌酒,且需多喝白開水。但他常常在几上放一杯水,於座位之下置一瓶酒。九分水中,摻一分酒。見到我便苦笑道:“醫生囑咐每天喝七杯水。這白開水,沒滋沒味的,怎麼咽得下去?只好想辦法對一點味了。”說著,用小杯子倒些酒給我:“你喝純的,舅舅就算是陪你喝雞尾酒罷。”又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是李白的詩句罷?哈哈,你是讀文學的,會懂。”舅舅的話和苦笑,我約略懂得。記憶之中,那是我感覺最接近舅舅的一次。他縱橫談論了一些國事與家事。臨走時,又步履蹣跚地走入書房,取出一枚外祖父《延平王祠古梅歌》的遺墨鉛板贈送與我:“舅舅老了。這塊鋁版,珍藏了多年,現在送你留著。”如今,那枚鉛板珍藏在我的書房裡。每次摩挲那灰暗凹凸的版面,我就會想起那一個寒冬午後的景象,逝去的音容,甚至酒香,遂彷彿又都鮮活起來了。
在《我與老舍與酒》中,臺先生有一篇短文的開頭寫著:
“今天是中秋節,又該弄酒喝了!”
什麼酒好呢?白蘭地罷!太和平了;紅玫瑰罷,更無味了;還是老白乾罷,雖然汾酒還可口,只是太不容易得到的。白瓷的酒杯和發光的錫酒壺都不免於太小氣而且寒酸,還是用漱口大洋瓷碗罷。(見聯經版,頁五五)
所謂“文如其人”、或“文學反映時代”,其實用不著刻意尋求,此段不到一百字的文章內,自自然然就顯現出作者的氣質與那個時代的風貌了。任何人讀此段文章,都可以感覺出臺先生豪邁通侻的性格,而他確實也一向偏好喝烈酒;至於“白瓷的酒杯”、“發光的錫酒壺”,在現今的飲酒場合上已不復可見,那應該是半個世紀以上的文物了;乃用“漱口大洋慈碗”喝酒,則既反映著那個時代的文化與物質生活,同時又看得出臺先生品酒的大量與風格了。
白蘭地、威士忌牛飲,糟蹋且殺風景。
我飲酒不像臺先生那樣講究與量大,也幾乎未有過面影獨酌的經驗。至於酒興,唯視對飲之人與場合耳。最不喜歡的場合,是與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應酬,那種場合,能避則避,設若躲避不及,連說應酬話都覺其多餘,更遑論飲酒之興致了。不過,時則不得不做禮貌性的酬酢,又有時偏逢在座的人風聞我能飲若干,便說好說歹勸酒。遇到那種情況,我又不擅長忸怩計較,只好飲盡杯中物,那要比多費口舌計較或推辭簡單利落多。飲酒固非易事,自忖日常所做之事中,也多屬不容易。做學問、寫文章,乃至譯事斟酌,哪一樣是容易的呢?若其勉強過量喝酒,大不了一醉罷了。
對於酒類,我其實也沒有什麼修養可以品評。不過,以為喝什麼酒須看什麼場合:享用中國菜餚,微熱的陳年紹興酒最合宜。臺先生的文章中提到的“老白乾”或“汾酒”,以其本身芬醇濃烈,往往掩蓋佳餚美味,不免喧賓奪主。有人臨宴,以飲酒為主要目的,則又另當別論;我則寧願兩者兼顧。尤其私人宴客,女主人親自下廚展顯手藝,總應當特別專心品嚐,藉以體味箇中奧秘,若因酒而忽略佳餚,實在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既可借也失禮之至。品嚐西菜,無論牛排或海鮮,最好佐以紅色或白色葡萄酒。白蘭地或威士忌牛飲,委實糟蹋殺風景。在微暗的燈下或燭光搖曳之中,見琥珀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輕漾,雖然不免布魯喬亞氣息之嫌,但人生偶爾自工作之重擔解放,放縱一下享受一下,又何妨!至於吃食日本料理,則非東洋酒佐餐不可。那清酒甜甜,單獨喝起來未見得多好,但微溫之後倒入小陶壺中,無論自斟自飲或相互對斟,配著清淡精緻的料理細啜,確實有其獨特的風味與情趣。許多年前,我在京都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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