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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能小飲若干無妨。中國人飲宴,好勸人以酒,又每每斤斤計較。爭少嫌多,或者是樂在其中。而我本拙訥,不擅言辭,與其唇槍舌劍比口才,不如仰飲乾脆。常觀察別人飲酒,覺有如兵術,講究攻防之間的技藝:乃至於不厭詐術。我飲酒只迎敵而不攻伐,又講究信用公平,不與人計較多寡;復以女性之故,久而久之,遂漸漸以訛傳訛,誇張其事,乃有了所謂“酒名”也說不定。
自省能飲與否?較諸不能飲者,自屬能飲幾杯的量;可又與真能飲者比,則是遜多矣何足稱!倒是自從淺酌之間獲得的情趣與可記憶之事良多,值得記述。而既然我個人飲酒肇端於大學時代的謝師宴,故不妨自中文系的酒事寫起。
臺靜農喜引胡適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在我讀大學的時期,根本未設有導師制度。然而,可能由於當時學生人數少,師生之間十分親近。課堂以外,我們和師長也保持種種關聯,包括個別的登門拜訪請益;以及每年必然有的不少次師生聚敘宴酌。通常都是在某位老師的壽誕之日,由學生合宴祝壽。某位老師是壽星主客,則必定也邀請其餘的老師做陪客;少則三兩桌,有時遇著整壽大規模的祝賀,也有過席開十桌的熱鬧場面。又由於我們的師長與歷史系的老師往往有深交,便亦形成文史合宴的情況。太史公寫滑稽列傳,稱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大王之前或親有嚴容,越是嚴肅的場面越不能開懷暢飲。但是,我們中文系的學生似乎沒有古人的憂慮,在尊敬的師長面前,往往都能儘量而飲,即使酒後稍稍越禮失態,我們寬容的師長也多能原諒不介意。師長們不唯不介意學生輩飲酒改變常態,他們自己也會表露出平日教室之內所不易見到的一面。系裡的老師,從系主任臺靜農先先開始,戴君仁先生、屈萬里先生和孔德成先生都是大家;鄭因百先生和許世瑛先生雖然比較含蓄,卻也都能適量斟酌,談笑助興。我們的老師皆各有專精學問,他們於酒酣耳熱之際的談吐,十分雋永詼諧,只可惜未編現代《世說新語》。而聽他們飲酒之餘,互比酒量與酒品,戲封“酒霸”、“酒聖”、乃至“酒賴”、“酒丐”等等有趣的稱呼,更令大家忍俊不禁。
袁家騮告臺先生,美國醫學界發現,適量飲酒可以長壽。
其實,非必限於宴席之間,我們私下也往往有機會與師長淺酌對飲的。我個人與臺先生在溫州街的日式書房內喝酒最多,也最難忘懷。臺先生好酒量,卻似乎頗能節制,我們未嘗見過他醉。但據他自己說,從前在北京、在青島、在重慶,他常常喝醉,也會鬧過一些笑話。談及飲酒醉否時,臺先生最喜歡引的是胡適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來讀陳子善、秦賢次二位合編的臺先生早年佚文集《我與老舍與酒》,果然,裡面有幾篇及於當年酒事,令人想見上一個時代的文人們清苦中作樂的情況。
臺先生不僅酒量好,煙抽得也不少,又甚少運動,所以體型碩壯,但一向比同年齡的人健康。這一點,許多人都以為不可思議,而他似亦相當自豪。記得,他晚年常常反覆同我提到袁家騮先生報知的好訊息:美國醫界發現,適量飲酒可致長壽。好像這訊息又增加他理直氣壯的依據。不過,後來他罹患食道癌惡疾,不得不相繼戒除煙與酒。戒菸之際,猶尚戲稱:“總算把那討厭的東西戒掉了。”至於戒酒之時,則未免於神情寂寞。我想到臺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唯好飲酒,也感到非常寂寞。陶潛《止酒詩》雲:“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也許正是患病戒酒接受治療時的臺先生的心理罷。今年寒假赴美,益堅學兄寄給我臺先生的遺墨手禮,以為編印書札遺稿之用,其中有一封他病中寄與在美國的夏卓如先生的信,後文寫著:“去年見到袁家騮先生,談美國有研究長壽之道者,以酒可以延年,不喝酒者則不能延年。以告吾老友。可悲者,弟無此福矣。”卓如先生即是當年封為“酒丐”的歷史系教授,退休後隱居美國。我想像夏先生收到這封信時,他的心境也必然是非常非常寂寞的罷。
父親不飲酒,母親小酌而量不大。
我的父親不飲酒。年少時,曾見母親小酌而量不大;待我成長稍解酒中趣味時,她已不再飲酒。所以我沒有陪侍父母斟酌的經驗,委實是很遺憾的。不過,我的舅舅倒是善飲者。平時嚴肅的舅舅,喝了幾杯好酒以後,會變得十分可親近,談興也隨酒興而濃郁起來。我的母親過世後,有一回在舅舅家中做客飲宴,舅舅忽然對我說:“文月,你最像你的母親。我現在看你,就如同看到阿姐年輕時候一樣!”舅舅沒有女兒,我知道他是最疼我的。我當然也知道他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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