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啃泥的下場中開始對此世界產生了最初的記憶:到了三十五年後的今天我還記得那泥的滋味是一種怪怪的苦,叫人噁心欲吐!
那一天,我那七十三歲的老祖母從家中跑出來,在大暴雨後溼滑的路面上,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朝我跑來,一邊跑一邊用她那滿口的長沙話高喊著我的乳名:“索索!索索娃!誰又欺負你了……”
作為早年國立女師大的一名學生,魯迅用不朽的文章紀念過的“劉和珍君”的同鄉兼同學,她並不是一個小腳老太——她的一雙大腳板在泥地上留下了一長串腳印。
她把我這個小泥人兒從那攤泥水中拉起來之前,那幫孩子已經四散奔逃而去,祖母厲聲問我:“誰?是誰?誰幹的?!”
“劉……劉……虎子……嗚嗚嗚……”我滿嘴髒泥地哭著回答。
祖母到底是當年跟在劉和珍烈士的後面遊過行的,當機立斷——極富鬥爭經驗地一把拉起我,穿過整個家屬院,來到了位於東頭的劉虎子家,一挑門簾便進去了,剛巧劉虎子的爹劉書記在——此人是父親所在的國測局測繪大隊的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是這個單位的“第一把手”,因為老在單位裡帶領大夥抓革命促生產,以往他很少有白天在家的情況,這天之所以早早地回到家中老實待著,似乎只是為了捱上我祖母的這一頓深刻教訓——
“老劉,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們家虎子把我們索索打成什麼樣子了!把娃兒摔到水裡,還朝嘴裡頭塞泥巴……”
這個劉書記是個“三八式的老幹部”,一個頭上沒毛的小老頭模樣——因為他,我心目中的老紅軍便成了這副樣子。他共有四個兒子,這最小的兒子就是劉虎子,更像是他的孫子,他一看我那副可憐巴巴小泥人兒的樣子,就嘶啞著喉嚨用他那滿嘴的陝北口音喊他那在門外的小廚房裡做晚飯的老婆來給我清洗,他的老婆馬上跑來,可我祖母愣是不讓她動我,繼續給老劉上課——
“老劉,說起來我們家還救過你的命對不對?你忘了前年冬天你被造反派用鐵棍快打死的事情了,忘了吧?是索索他爸爸把你背到醫院裡去的,那天還下著雪,院子裡的雪地上全都是你的血……為了救你,索索他爸還被打成了保皇派!你是不是都忘了?你這是對救命恩人的娃兒恩將仇報……”
祖母所講的這件事,我在後來又在父親的口中聽到過那麼一次,印象至深的是雪上有血的這幕刺目的圖景。
“老劉,你三八年參加革命怎麼了?你三八年參加革命就可以欺負我們老百姓嗎?!索索他爺爺是二七年就入黨參加了革命的,比你資格老得多……”
面對劉書記這個標準的“三八式老幹部”,祖母講出的絕非虛言也是事實——只是這事實是不那麼完整的:我祖父的確是在1927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剛一入黨,就發生了“四·一二”大屠殺,到處在殺共產黨,祖父帶著新婚的祖母從北平跑到天津,從天津乘船去了南洋,在新加坡生活了幾年之後又回到了中國,祖父在歷史上的這個行為後來被定性為“自行脫黨”……
“老劉,你是老黨員老紅軍老革命,還是一個單位的領導,可是你看看你都是怎麼教育孩子的,四個兒子,一個被政府鎮壓了,兩個還在裡頭關著呢,剩下這個最小的,整天不幹好事,帶著一幫小孩專幹壞事,今天欺負這個明天欺負那個,對孩子,你怎麼能生而不教呢?!”
祖母的最後一番話可真是直刺老劉的心窩子:他的老大是在幾年前本院孩子和對面“六號坑”的孩子之間所發生的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群架之中因為捅死了人而被槍斃了的,老二老三也是因為在這次事件中將人打傷致殘而正在服刑,在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上,這個沒文化的老革命真是一籌莫展,可謂“養虎為患”……聽完祖母這番訓教,老頭像個老猴子似的“嗷”地叫了一聲,奔出門去,先在自家的小廚房裡抄了一把火鉗,然後跑到院子裡去了,一邊叫罵著一邊到處找他的那隻“小老虎”……
中國往事 第一章1970(3)
放在平時,別人家的孩子受了這家“老虎”的欺負是斷不敢找上門去的,只能忍氣吞聲,躲在家裡唉聲嘆氣……所以,祖母此舉便成了轟動整個家屬院的一大“壯舉”,當時被人稱頌,日後常被提及,院子裡的人懷念起祖母來的時候,首先是提到這件事。
此事的最終結果是:劉虎子被他爹從我們所住的家屬院的露天公廁中一個爬滿蛆蟲的角落裡拽了出來,強行拖過整個院子,屁股被火鉗子夾爛之後,人還被綁在院子裡的一棵老槐樹上示眾,直到天黑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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