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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在紙上表現的東西並不是真東西,畫上的蘋果不能作食品;它是把心中對蘋果的直覺或妙悟畫了出來,那個蘋果便表現著光,色,形式的美。這個光,色,形式的總合是不是美的整個?是不是創造力的表現?不假借一些東西,藝術家無從表現他的心感;但是東西只能給他一些啟示;他的作品是心靈與外物的合一,沒有內心的光明,沒有藝術化的東西。藝術品並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藝術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現;事物的再生再現是超乎本體的,是具體的創造。“使觀察放寬門路,檢閱人類自中國到秘魯”(Johnson)。①是的,藝術家是要下觀察的工夫。但是藝術如果不只是抄寫一切,這裡還需要象Dryden②的批評莎士比亞:“他不要書籍去認識自然;他的內心有,他在那裡找到了她。”觀察與想象必須是創造程序的兩端:“雞蟲得失無了時”是觀察來的經驗;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閣”(杜甫《縛雞行》)是詩人的所以為詩人。詩人必須有滲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後才能創造出一個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誰沒見過蘋果?為什麼單單的愛看畫家的那個蘋果?看了還要看?因為那個蘋果不僅是個果子,而且是個靜的世界;蘋果之所以為蘋果,和人心中的蘋果,全表現在那裡;它比樹上的真蘋果還多著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藝術家不只觀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為事物找出感情,美,與有力的表現來。要不是這麼著,我們將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極楊柳,一種亂如絲。”(孟浩然《春怨》)或“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陶潛《癸卯歲始眷懷古田舍》)或“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到底有什麼好處。我們似乎容易理解那“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莊》)與“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王維《登河北城樓作》)因為前者是個簡單的寫景,後者是個簡單的寫情。至於那“良苗亦懷新”與“春風語流鶯”便不這樣簡單了,它們是詩人心中的世界,一個幻象中的真實,我們非隨著詩人進入他所創造的世界,我們便不易瞭解他到底說些什麼。詩人用他獨具的慧眼看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或是“黃河如絲天際來”,或是“舞影歌聲教淥池,空餘汴水東流海。”(均李白句)假如我們不能明白詩人的偉大磅礴的想象,我們便不是以這些句子為一種誇大之詞,便是批評它們不合理。我們容易明白那描寫自然與人生的,而文藝不只在乎描寫,它還要解釋自然與人生;在它解釋自然的時候,它必須有個一切全是活著的世界。在這世界裡,春風是可以語流鶯的,黃河之水是可以自天上來的。在它解釋人生的時候,便能象預言家似的為千秋萬代寫下一種真理:“古時喪亂皆可知,人世悲歡暫相遣。”(杜甫《清明》)
那麼,創造和摹擬不是一回事了。
由歷史上看,當一派的詩藝或圖畫固定的成了一派時,它便漸漸由盛而衰,好象等著一個新的運動來替換它似的。為什麼?因為創作與自由發展必是並肩而行的;及至文藝成了一派,人們專看形式,專摹仿皮面上一點技巧,這便是文藝壽終之日了。當一派正在興起之時,它的產品是時代的動力的表現,不僅由時代產生作品,也由作品產生新時代。這樣的作品是心的賓士,思想的遠射。到了以摹仿為事的時節,這內心的馳騁幾乎完全停止,只由眼與手的靈巧作些假的古物,怎能有生命呢?古典主義之後有浪漫主義,這浪漫主義便恢復了心的自由,打破了形式的拘束。有光榮的文學史就是心靈解放的革命史。心靈自由之期,文藝的進行線便突然高升;形式義法得勝之時,那進行線便漸漸馳緩而低落。這似乎是駁難中國文人的文藝主張了,與柏拉圖已無關係。柏點陣圖的摹仿說是為一切藝術而發的,是種哲理,他並沒有指給我們怎樣去摹仿。中國人有詳細的辦法:“為詩要窮源溯流,先辨諸家之派,如何者為曹劉,何者為沈宋,何者為陶謝……析入毫芒,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不然,胡引亂竄,必入魔道!”(《燃燈記聞》)這個辦法也許是有益於初學的,但以此而設文藝便是個大錯誤。何者為曹劉,何者為沈宋,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時代的思想、問題等等?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個性?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所長與所短?假如意不在此,便是盲從,便是把文藝看成死物。不怪有個英人(忘其姓名)說,中國人的悲感,從詩中看,都是一樣的:不病也要吃點藥,醉了便寫幾句詩,得不到官作便喝點酒……是的,中國多數寫詩的人連感情都是假的,因為他們為摹擬字句而忘了鑽入社會的深處,忘了細看看自己的心,怎能有深刻之感呢?“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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