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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的細節,細到連人物彼此的稱呼和語氣詞都不放過。比如說起鄰居家成為植物人了的女主人時,她會這樣說:
大校的女兒 第二部分(5)
“早晨我說出去走走,一出院門碰上了張玫,”張玫是那家孩子裡唯一的女孩兒。“她說,阿姨,吃了嗎?這孩子挺有禮貌,回回見了我主動招呼。我說吃了,你媽媽怎麼樣了?她說她媽媽能聽到她叫她了。說,我一叫我媽的眼皮子就動!唉,這孩子!她媽媽每天都是她給擦,洗,換,都不讓保姆上手,連她爸爸,她都不放心。這麼麻煩,她圖什麼,她媽也就是個活死人,不就圖,每天進家,能有個媽叫著?”
母親三歲死了母親,六歲死了父親,寄居在比她年長二十歲的大哥家裡。哥嫂對她還好,家境也好,吃上穿上都跟自己家孩子一樣,還尊重她的意見讓她一直讀完了高小,那時村裡女孩子上學的都很少,但這一切無法代替母愛,母親舉例:“在親爹親媽面前你可以撒嬌,在哥哥嫂子家裡,能嗎?夜裡肚子疼,不吭,挨著,怕吵了別人,一身身地出汗,身上跟水撈出來的一樣;天亮你舅舅帶我看病,大夫說這孩子再晚來一步就沒救了。……家裡邊來了客,讓叫大叔叫大叔,讓叫大姨叫大姨,該說說,該笑笑,很會看大人眼色,村裡人都誇我伶俐。伶俐?住在人家的家裡,不伶俐也伶俐了!”母親十四歲那年家鄉里去了八路軍,她就跟著走了,哥嫂並不攔她,一切由她,十八歲她與我父親結婚從此後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姜士安也說過與母親類似的話,可惜,不管多少人說,只要那感受還沒成為你的感受,你就很難真正懂得。當時我只是想,可能因為從小沒有母親的緣故,母親才會對大家公認的張玫的孝順,有著另一個角度的獨特解釋。後來,五年後,我切身感受到了母親這個解釋的精闢,感受到了無媽可叫時的痛楚。痛得我在幾天之內,生出了一大片白髮。
曾以為是深諳死亡的,未成年時就見過兩起,一次跟同學爬山,在一個山坳裡看到了一個死去的女人,衣褲整齊,身材窈窕,臉什麼樣看不到,她是趴在地上的。我和同學鎮定地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沒感到恐懼,相反,倒有一種終於見識了耳聞、想象已久的事物的滿足感。第二次是在軍區總院住院,風溼性關節炎,科裡一個十九歲的圓臉護士似頗喜歡我,一天晚上她值班,問我想不想看死人,我說想,她就帶我去了。那人躺在一間燈光昏黃的空屋子裡,平車上,而不是床上,被白被單從頭到腳蓋住。圓臉護士把被單掀開,露出了那人的臉,胖得嚇人,黃綠色,護士告訴我那是浮腫,死於肝癌。回來的路上護士問我害不害怕。我說不。她便顯出了一些失望。再以後見到的死人就多了。在護訓隊上生理解剖課,從福爾馬林池子裡撈上來一個放解剖臺上,開啟肚子,看肝在哪腎在哪腸子在哪都什麼樣;剪開腿上的面板,看什麼是腓腸肌脛前肌骨四頭肌。那些屍體由於浸泡過久已沒有了脂肪,肌肉的顏色也彷彿肉販案板上放久了的豬肉,是一種不新鮮了的暗紅。以致每一次解剖課後,好多同學好久都見不得菜裡的肉。我沒有這種反應。解剖時,亦始終平靜沉著,只是在看到那人下巴上的胡茬和指甲縫裡的灰泥時,心才動了一動,想,他從前是幹什麼的?那人據說是一個死刑犯。從護訓隊畢業進醫院後見到的死人就更多了,時而還能目睹從生到死的那個瞬間。
我想我之所以對死亡不驚訝不恐懼,是因為我視它是生命的自然過程;但是,死亡不僅僅具有自然科學層面上的含意,除非是至親至愛的人的離去,誰都不會真正懂得它。
父親去世時我一度意趣全無,想,回家來吧,住在家裡,守著母親。什麼工作事業人生追求,在父親的離去面前,顯得那樣蒼白,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同父親最後一次相聚是他七十歲的生日。我跟護士長請假回家,護士長不同意,不是因為工作忙,我們醫院的最大問題是閒,不是忙,病源不足。領導日常最操心費力的事情之一是怎麼給下面安排些事做,一來無事生非,二來一大堆閒人游來逛去,看著也不大像話。護士長不同意我回去是她覺著這算不上理由,並以自己為例:“我父親七十歲那年,我就沒有回去。”我說:“父親和父親不一樣。”本意是說同為父女,感情的親疏程度會有很大不同,根本沒想到護士長會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的意思。護士長出身貧苦,母親早年間去世,家裡還有父親和一串弟妹,她是家中最出息最有錢的一個,她父親拿她當銀行看待,來信就談錢,全不考慮他的女兒已有了孩子有了一個自己的家,弄得她一見她父親來信就緊張,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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