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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一年似乎比往年都要熱,剛好被班媞趕上了。往常,隴東的夏天總是乾燥的,扣在人身上,也就是薄絲絲的一層汗漬兒,留有餘地,很少像現在那麼燠熱難耐。或許是因為人在路上,對天氣就沒有什麼忍耐力了;何況,班媞從出門到現在,已經整整走了半個月,還沒有看到長安的影子。
班媞現在正坐在宮車上,從隴東的北地郡上河出發,要去長安。車板很厚,可一點也不牢靠,隨著軲轆一抽一抽地抖。前面那道布幔也很厚,只是粗糙地繡了幾朵雲,隔開了外面的整個天。她心裡明白,這種所謂的宮車,其實也就是宮女們坐的車,只是為了擋風沙,換了一層厚幔作簾,但熱氣仍蜇得她不想睜開眼。
可是班媞又不敢抱怨。這麼一溜兒迤邐西去的宮車佇列很長,別的少女都是三四個人一輛車,只有她受到優待,獨自一人乘坐,隨車的小卒也對她特別客氣,她理當是個有眼色的人,不能不識好歹。
班媞漫無目的地盯著簾子外面,近處,遠處,茫茫一片,綿延不斷的小山包,一簇一簇小土坡,週而復始地出現,又消失。太陽把地面烤得發白,天空晴朗得刺刺作響,似乎這天底下能蒸發的東西都早已消失了,四顧茫然。最後,她的眼光停留在輪轂上黏著的幾根草梗上,看著它們一圈一圈地轉動,看著看著,便有點昏昏欲睡了。
唯有這一道蜿蜒的宮車隊裡還有些許生氣。許多年輕姑娘都撩起簾子往外看著。班媞微微地眯著眼,零碎地聽著那些小姑娘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笑,心裡輕笑了一聲。班媞覺得自己比她們都成熟些,雖然她自己也不過是剛滿十七歲。
吱吱呀呀的轆轤滾在青石板上,咔嗒、咔嗒、咔嗒,一聲一聲地從她的心上碾過去。就是這種陌生的聲音,提醒班媞,她是去京城,是被採選去皇宮,再也不是在上河了。一切都將重新開始。班媞每每想到這裡,都覺得難以承受。竟然就這樣離開了家,就這樣永別了。她想念母親,想念父親,也想念哥哥們,還有服侍她的春娘,家裡的一草一木,都想。可是,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們,怎麼就不要她了呢?
那時,正是西漢竟寧元年的農曆八月,大漢帝國的新皇帝登基沒多久,朝廷的採選又開始了。中大夫、掖廷丞偕同精通相術者,到長安以及各屬地城邑,專門去閱視良家童女。遠在隴東的上河大族班況唯一的女兒班媞,也在徵召之列。
說起來,班家並不僅僅是普通的豪門大族。班家歷代都擔任朝廷官員,到了班況這一輩,也頗受重用。班況是左曹越騎校尉,曾擔任上河農都尉,一家人也因此從老家樓煩遷至上河。他的大兒子班伯曾師從太子太傅師丹,與新立天子有同學之誼,已拜為中常侍。
其實,這一次徵召選秀女,班媞雖被徵召,未必就沒有迴旋的餘地。當掖廷丞來到到班家頒詔,要求班家這位十七歲的女孩入宮的時候,世家出身的班況作為一名官員,一聽語氣,就知道這個詔令的口氣比較軟,他如果打點一下,未必不能找到理由婉拒。他知道很多旨意都是有空隙的,他可以撬開這種鬆動,而完全不必擔上抗旨的惡名。
班況悄悄地向女兒班媞徵求了一下意見。班媞怔了一下,這太意外了。她不想去,一點也不想去。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盯著地面,一句話也不說。
班況猶豫了一下。恰好,班媞看到了父親遲疑猶豫的一剎那。她猜想,父親在權衡得失。她的心就慢慢地涼下來了。
班況回到正堂,鄭重地回稟掖廷丞,班家願意把小女班媞送進宮。接著,一家就開始替女兒張羅和準備行程了。班家的身份能讓班媞獲得優待,單獨坐一輛車,路上還可以得到照顧,但也僅此而已。母親淚水漣漣,班媞也哭紅了眼,可餘光還是瞥到了一旁的父親。他也滿眼噙著淚。班媞一看,鼻子又酸了。
上了車,班媞的眼淚終於止住了。因為是第一次出遠門,她還仔細用粉遮掩著紅腫的雙眼,又耐心地整理好妝容,在車子有節奏地響動和顛簸中,她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又醒了過來。她的內心並不是沒有怨言的。父親和哥哥都是朝廷官員,如果動用一點辦法,或許就能把我留下吧?是你們把我放棄了,讓我自生自滅去。
一時間,班媞思緒紛紛,內心隱約出現了巨大的空洞,成千上萬種情緒就在她胸中狼奔豖突,她的一顆心被炙燒著,然而又無從撲滅。她是亢奮而疲憊的,一邊忙著嚮往事告別,一邊忙著對未知期待,一切都是迷糊的,虛空的,亮堂堂的,在眼前燒成一片。
白天,黑夜,又白天,又黑夜……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