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第3/4 頁)
緊緊的穿在同一的命運上。他不願再到學校去。那已經不是學校,而是青年的集中營,日本人會不久就來到,把嗎啡與毒藥放進學生們的純潔的腦中,教他們變成了第二等的“滿洲人”。
他只願看著錢先生。老人的痛苦象是一種警告:“你別忘了敵人的狠毒!”老人的哀鳴與各處的炮火彷彿是相配合的兩種呼聲:“舊的歷史,帶著它的詩,畫,與君子人,必須死!新的歷史必須由血裡產生出來!”這種警告與呼聲並不能使他象老三似的馬上逃出北平,可是消極的,他能因此而更咬緊一點牙,在無可如何之中不至於喪失了節操。這就有一點意義。至少,也比蹲在家裡,聽著孩子哭與老人們亂叨嘮強上一點。
同時,他深想明白明白錢老人為什麼能逃出虎口,由監獄跑回家中。老人已經落在虎口中,居然會又逃出來,這簡直不可置信!莫非日本人覺得戰事沒有把握,所以不願多殺人?還是日本的軍人與政客之間有什麼鬥爭與衝突,而使錢先生找到可以鑽出來的隙縫?或者是日本人雖然正打著勝仗,可是事實上卻有很大的犧牲,以致軍人和政客都各處亂動,今天來了明天走,沒有一定的辦法,沒有一定的主意,“二郎”拿來的人,“三郎”可以放了走?他想不清楚。他希望錢老人會詳詳細細的告訴他。現在,老人可還不會講話。他願意殷勤的看護,使老人早日恢復健康,早些對他說了一切。這是亡國的過程中的一個小謎。猜破了這個謎,他才能夠明白一點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中間的一點關係,一個實在的具體的事件——假若記載下來,也頗可以給歷史留下點兒“揚州十日”裡的創痕與仇恨!
服了止痛安神的藥,錢先生睡得很好。傷口和神經還時常教他猛的扭動一下,或哀叫一聲,可是他始終沒有睜開眼。
看著這象是沉睡,又象是昏迷的老人,瑞宣不由的時時不出聲的禱告。他不知向誰禱告好,而只極虔誠的向一個什麼具有的人形的“正義”與“慈悲”祈求保佑。這樣的禱告,有時候使他覺得心裡舒服一點,有時候又使他暗笑自己。當他覺得心裡舒服一點的時候,他幾乎要後悔為什麼平日那麼看不起宗教,以致缺乏著熱誠,與從熱誠中激出來的壯烈的行動。可是,再一想,那些來到中國殺人放火的日本兵們幾乎都帶著佛經,神符,和什麼千人針;他們有宗教,而宗教會先教他們變成野獸,而後再入天堂!想到這裡,他又沒法不暗笑自己了。
看著昏睡的錢老人,瑞宣就這麼東想想西想想。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有最高文化的人——愛和平,喜自由,有理想,和審美的心;不野調無腔,不迷信,不自私。一會兒,他又以為自己是最沒有用處的廢物:城亡了,他一籌莫展;國亡了,他還是低著頭去作個順民;他的文化連絲毫的用處也沒有!
想到他的頭都有點疼了,他輕手躡腳的走出去,看看院裡的秋花,因為錢先生不喜用盆,而把花草多數都種在地上,所以雖然已經有許多天沒有澆灌,可是牆陰下的雞冠與葵花什麼的還照常開著花。看著一朵金黃的,帶著幾條紅道道的雞冠,他點點頭,對自己說:“對了!你溫柔,美麗,象一朵花。你的美麗是由你自己吸取水分,日光,而提供給世界的。可是,你缺乏著保衛自己的能力;你越美好,便越會招來那無情的手指,把你折斷,使你死滅。一朵花,一座城,一個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與香美的聯合才會使玫瑰安全,久遠,繁榮!中國人都好,只是缺少自衛的刺!”想到這裡,他的心中光亮起來;他認清了自己的長處,不再以自己為廢物;同時,他也認清,自己的短處,知道如何去堅強自己。他的心中有了力量。
正在這時候,祁老人拉著小順兒慢慢的走進來。時間是治療痛苦的藥。老人的病,與其說是身體上的,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他心裡不痛快。慢慢的,他覺得終日躺在床上適足以增加病痛,還不如起來活動活動。有些病是起於憂鬱,而止於自己解脫的。時間會巧妙的使自殺的決心改為“好死不如癩活”。他從床上起來;一起來,便不再只愁自己,而漸漸的想起別人。他首先想到他的好友,錢先生。孟石出殯的時候,他在大門內看了一眼;而後又躺著哼哼了整一天。每一口棺材,在老人眼中,都彷彿應當屬於自己。他並沒為孟石多想什麼,因為他只顧了想象自己的一把骨頭若裝在棺材裡該是什麼滋味。他很怕死。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他連著問小順兒的媽好幾次:“你看我怎樣啊?”
她的大眼睛裡為錢家含著淚,而聲音裡為祖父拿出輕鬆與快活來:“爺爺,你一點病也沒有!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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