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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鼓舞起他們的愛國心,告訴他們抵抗敵人,但是他自己怎麼還在這裡裝聾賣傻的教書,而不到戰場上去呢?他應當勸告他們忍耐,但是怎麼忍耐呢?他可以教他們忍受亡國的恥辱嗎?
把左手也放在桌上,支援著他的身體,他用極大的力量張開了口。他的聲音,好象一根細魚刺似的橫在了喉中。張了幾次嘴,他並沒說出話來。他希望學生們問他點什麼。可是,學生們沒有任何動作;除了有幾個年紀較大的把淚在臉上流成很長很亮的道子,沒有人出聲。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變成了木頭。
糊里糊塗的,他從嗓子裡擠出兩句話來:“明天上課。今天,今天,不上了!”
學生們的眼睛開始活動,似乎都希望他說點與國事有關的訊息或意見。他也很想說,好使他們或者能夠得著一點點安慰。可是,他說不出來。真正的苦痛是說不出來的!狠了狠心,他走下了講臺。大家的眼失望的追著他。極快的,他走到了屋門;他聽到屋中有人嘆氣。他邁門坎,沒邁利落,幾乎絆了一跤。屋裡開始有人活動,聲音很微,象是偷手摸腳的那樣往起立和往外走呢。他長吸了一口氣,沒再到休息室去,沒等和別的班的學生會面,他一氣跑回家中,象有個什麼鬼追著似的。
到家裡,誰也沒理,他連鞋也沒脫,便倒在床上。他的腦中已是空的,只有一些好象可以看得見的白的亂絲在很快的轉。他用力的閉著眼。腦中的亂絲好似轉疲了,漸漸的減低速度。單獨的,不相關聯的,忽現忽沒的觀念,象小星星似的,開始由那團亂絲中往起跳。他沒有能力使它們集合到一處,他覺得煩躁。
他忽然坐起來。彷彿象萬花筒受了震動似的,他的腦中忽然結成一朵小花——“這就是愛國吧?”他問自己。問完,他自己低聲的笑起來。他腦中的花朵又變了:“愛國是一股熱情所激發出來的崇高的行動!光是想一想,說一說,有什麼用處呢?”
一聲沒出,他又跟到錢家去。服侍錢先生,現在,變成他的最有意義,最足以遮羞的事!
另外請來一位西醫,詳細的給錢先生檢查過,錢先生的病是:“身上的傷沒有致命的地方,可以治好;神經受了極大的刺激,也許一時不能恢復原狀;他也許忘了以前一切的事,也許還能有記憶;他需要長時間的靜養。”
金三爺,李四爺,陳野求和小崔一清早就出了城,去埋葬錢太太。看家的還是四大媽。瑞宣來到,她叫他招呼著錢先生,她照應著少奶奶。
各線的戰事訊息都不大好。北平的街上增加了短腿的男女,也開始見到日本的軍用票。用不著看報,每逢看見街上的成群的日本男女,瑞宣就知道我們又打了個敗仗。上海的戰事,不錯,還足以教他興奮。可是,誰也能看出來,上海的戰事並沒有多少希望,假若其餘的各線都吃敗仗。在最初,他把希望同等的放在北方的天險與南方的新軍上。他知道北方的軍隊組織與武器是無法和日本兵較量的,所以他希望以天險補救兵力與武器的缺陷。可是,天險一個個的好象紙糊的山與關,很快的相繼陷落。每逢這些地方陷落,他的心中就好象被利刃刺進一次。他所知道的一點地理是歷史的附屬。由歷史中,他記得山海關,娘子關,喜峰口,雁門關。他沒到過這些地方,不曉得它們到底“險”到甚麼程度。他只覺得這些好聽的地名給他一些安全之感——有它們便有中國歷史的安全。可是,這些地方都並不足以阻擋住敵人。在惶惑不安之中,他覺得歷史彷彿是個最會說謊的騙子,使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國家中的一切。假若還有不騙人的事情,那便是在上海作戰的,曾經調整過的新軍。上海無險可守,可是倒能打得那麼出色。有“人”才有歷史與地理。可是,上海的國軍能支援多久?到底有多少師人?多少架飛機?他無從知道。他知道上海在海上,而海是日本人的。他懷疑日本以海陸空的聯合攻擊,我們只以陸軍迎戰,是否能致勝?同時,他覺得應當馬上離開家,去參加鬥爭;有人才有歷史與地理,難道他自己應該袖手旁觀麼?可是他走不動,“家”把他的生命埋在了北平,而北平已經失去它的歷史,只是個地理上的名詞。
他的胖臉瘦了一圈,眼睛顯著特別的大。終日,他老象想著點什麼不該隨便忘記了的事,可是一經想起,他又願意把它忘掉。亡了國的人既沒有地方安置身體,也沒有地方安置自己的心。他幾乎討厭了他的家。他往往想象:假若他是單身一人,那該多麼好呢?沒有四世同堂的鎖鐐,他必會把他的那一點點血灑在最偉大的時代中,夠多麼體面呢?可是,人事不是想象的產物;骨肉之情是最無情的鎖鏈,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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