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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這個老人是也還值得欽佩的。在危患中,他看出來,只有行動能夠自救與救人。說不定,金三爺的一伸拳頭,就許把冠曉荷嚇了回去,而改邪歸正。假使全北平的人都敢伸拳頭呢?也許北平就不會這麼象死狗似的,一聲不出的受敵人的踢打吧?他認識了拳頭的偉大與光榮。不管金三爺有沒有知識,有沒有愛國的心,反正那對拳頭使金三爺的頭上發出聖潔的光。他自己呢,只有一對手,而沒有拳頭。他有知識,認識英文,而且很愛國,可是在城亡了的時候,他象藏在洞裡的一條老鼠!他的自慚使他欽佩了金三爺。
“都坐下!”金三爺下了命令。他已經十分疲乏,白眼珠上橫著幾條細的血道兒,可是他還強打精神要把事情全盤的討論一過兒——他覺得自己非常的重要,有主意,有辦法,因為他戰勝了冠曉荷。又點上了煙,巴唧了兩口,話和煙一齊放出來:“第一件,”他把左手的拇指屈起來,“明天怎麼埋親家太太。”
野求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眼珠兒定住,淚道兒在鼻子兩旁掛著,他對金三爺的紅鼻子發楞。聽到三爺的話,他低下頭去;即使三爺沒有看他,他也覺到有一對眼睛釘在了他的頭上。
瑞宣也沒話可說。
他們彷彿是用沉默哀懇著金三爺再發發善心。
金三爺咧了咧嘴,無可如何的一笑。“我看哪,事情還求李四爺給辦,錢,”他的眼真的釘在野求的頭上。
野求的頭低得更深了些,下巴幾乎碰到鎖子骨上面。“錢,唉!還得我出吧?”
野求大口的嚥著吐沫,有點響聲。
“誰教三爺你……”瑞宣停頓住,覺得在國破家亡的時候,普通的彼此敷衍的話是不應當多說的。
“第二件,埋了親家太太以後,又該怎麼辦。我可以把姑娘接回家去,可是那麼一來,誰照應著親家呢?要是叫她在這兒伺候著公公,誰養活著他們呢?”
野求抬了抬頭,想建議他的全家搬來,可是緊跟著便又低下頭去,不敢把心意說出來;他曉得自己的經濟能力是擔負不起兩個人的一日三餐的;況且姐丈的調養還特別要多花錢呢!
瑞宣心中很亂,假若事情發生在平日,他想他一定會有辦法。可是事情既發生在現時,即使他有妥當的辦法,誰能保險整個的北平不在明天變了樣子呢?誰敢保證明天錢先生不再被捕呢?誰知道冠曉荷要怎樣報復呢?誰敢說金三爺,甚至連他自己,不遇到兇險呢?在屠戶刀下的豬羊還能提出自己的辦法嗎?
他幹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的話是最幼稚,最沒力量,可是不能不說。即使是個半死的人,說一句話總還足以表示他有點活氣兒。“三伯伯!我看少奶奶得在這兒伺候著錢伯伯。我,和我的內人,會幫她的忙。至於他們公媳二人的生活費用,只好由咱們大家湊一湊了。我這些話都不是長遠的辦法,而只是得過且過,混過今天再說明天。誰敢說,明天咱們自己不被日本人拿去呢!”
野求長嘆了一口氣。
金三爺把大手放在光頭上,用力的擦了幾下子。他要發怒,他以為憑自己的武功和膽氣,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會受欺侮的。
這時候,裡屋裡錢先生忽然“啊”了一聲,象一隻母雞在深夜裡,冷不防的被黃狼咬住,那麼尖銳,苦痛,與絕望。野求的臉,好容易稍微轉過一點顏色來,聽到這一聲,馬上又變成慘綠的。瑞宣象被針刺了似的猛的站起來。金三爺頭上僅有的幾根頭髮全忽的豎起,他忘了自己的武功與膽氣,而覺得象有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
三個人前後腳跑進裡屋。錢老人由橫躺改為臉朝下的趴伏,兩臂左右的伸開,雙手用力的抓著床單子,指甲差不多摳進了布中。他似乎還睡著呢,可是口中出著點被床單阻住的不甚清楚的聲音。瑞宣細聽才聽明白:“打!打!我沒的說!沒有!打吧!”
野求的身上顫抖起來。
金三爺把頭轉向了外,不忍再看。咬了咬牙,他低聲的說:“好吧,祁大爺,先把親家治好了,再說別的吧!”
22
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無論天氣怎樣的寒,還是怎樣的熱,無論家中有什麼急事,還是身體不大舒服,瑞宣總不肯告假。假若不得已的請一兩點鐘假,他也必定補課,他不肯教學生在功課上吃一點虧。一個真認識自己的人,就沒法不謙虛。謙虛使人的心縮小,象一個小石卵,雖然小,而極結實。結實才能誠實。瑞宣認識他自己。他覺得他的才力,智慧,氣魄,全沒有什麼足以傲人的地方;他只能儘可能的對事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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