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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看到,他彷彿是被它們吸住了,不能再動。據說,這裡的灰鶴是皇帝飼養著的,在這裡已有許多年代。瑞宣不曉得一隻鶴能活多少年,是否這兩隻曾經見過皇帝。他只覺得它們,在日本人佔領了北平之後,還在這裡活著,有些不大對。它們的羽毛是那麼光潔,姿態是那麼俊逸,再配上那紅的牆,綠的柏,與金瓦的宮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鳥。可是,這仙境中的主人已換上了殺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態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日本人會用籠子把它們裝起,運到島國當作戰利品去展覽呢!
不過,鳥兒到底是無知的。人呢?他自己為什麼只呆呆的看著一對灰鶴,而不去趕走那些殺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藝界的大會了。灰鶴與他都是高傲的,愛惜羽毛的,而他與它們的高傲只是一種姿態而已,沒有用,沒有任何的用!他想低著頭走回家去。
可是,極快的,他矯正了自己。不,他不該又這樣容易傷感,而把頭又低下去。傷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傷感而落的淚是露水,沒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會場去。他要聽聽日本人說什麼,要看看給日本人作裝飾的文藝家的面目。他不是來看灰鶴。
會場裡坐著立著已有不少的人,可是還沒有開會。他在簽到簿上畫了個假名字。守著簽到簿的,和殿裡的各處,他看清,都有特務。自從被捕後,他已會由服裝神氣上認出他們來。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他想起錢先生的話來。以特務支援政權,等於把房子建築在沙灘上。日本人很會建築房子,可惜沒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後邊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認出好幾個人來:那個戴瓜皮小帽,頭象一塊寶塔糖的,是東安市場專偷印淫書的藝光齋的老闆;那個一臉浮油,象火車一樣吐氣的胖子,是琉璃廠賣墨盒子的週四寶;那個圓眼胖臉的年輕人是後門外德文齋紙店跑外的小山東兒;那個滿臉菸灰,腮上有一撮毛的是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除了黑毛兒方六(住在小羊圈七號)一定認識他,那三位可是也許認識他,也許不認識,因為他平日愛逛書鋪與琉璃廠,而且常在德文齋買東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們,而他們不見得注意過他。此外,他還看到一位六十多歲而滿臉搽著香粉的老妖精;想了半天,他才想起來,那是常常寫戲評的票友劉禹清;他在戲劇雜誌上看見過他的像片。在老妖精的四圍,立著的,坐著的,有好幾個臉上滿是笑容的人,看著都眼熟,他可是想不起他們都是誰。由他們的神氣與衣服,他猜想他們不是給小報報屁股寫文章的,便是小報的記者。由這個大致不錯的猜測,他想到小報上新出現的一些筆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風道士,反迅齋主,熱傷風……。把這些筆名放在面前那些發笑的人們身上,他覺得非常的合適,合適得使他要作嘔。
大赤包,招弟,冠曉荷,走了進來。大赤包穿著一件紫大緞的長袍,上面罩著件大紅繡花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大紅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插二尺多長的一根野雞毛。她走得極穩極慢,一進殿門,她雙手握緊了斗篷,頭上的野雞毛從左至右畫了個半圓,眼睛隨著野雞毛的轉動,檢閱了全殿的人。這樣亮完了像兒,她的兩手鬆開,肩膀兒一拱,斗篷離了身,輕而快的落在曉荷的手中。而後,她扶著招弟,極穩的往前面走,身上紋絲不動,只有野雞毛微顫。全殿裡的人都停止了說笑,眼睛全被微顫的野雞毛吸住。走到最前排,她隨便的用手一推,象驅逐一個蟲子似的把中間坐著的人推開,她自己坐在那裡——正對著講臺桌上的那瓶鮮花。招弟坐在媽媽旁邊。
曉荷把太太的斗篷搭在左臂上,一邊往前走,一邊向所有的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眯著,嘴半張著,嘴唇微動,而並沒說什麼;他不費力的使大家猜想他必是和他們說話呢。這樣走了幾步,覺得已經對大家招呼夠了,他閉上了嘴,用小碎步似跳非跳的趕上太太,象個小哈巴狗似的同太太坐在一處。
瑞宣看到冠家夫婦的這一場,實在坐不住了;他又想回家。可是,這時候,門外響了鈴。冠曉荷半立著,雙手伸在頭上鼓掌。別人也跟著鼓掌。瑞宣只好再坐穩。
在掌聲中,第一個走進來的是藍東陽。今天,他穿著西服。沒人看得見他的領帶,因為他的頭與背都維持著鞠躬的姿式。他橫著走,雙手緊緊的貼在身旁,頭與背越來越低,象在地上找東西似的。他的後面是,瑞宣認得,曾經一度以宣傳反戰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聽過井田的講演。井田是個小個子,而肚子很大,看起來很象會走的一個泡菜罈子。他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