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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北風尖厲地吼叫一聲。
人的可塑性實在太大了!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葛連波還是要活下去。為誰活著?他反覆責問自己。為兒子?為遠在異國他鄉的妻女!又是又不全是。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燃燒,他留戀這人世間的一切。
從此,大梨樹溝的村頭就時常遊走著一個肩挑尿桶的瘦弱的老頭。生產隊把最髒、最低賤的擔尿掏糞的活計派給他,用全隊最低廉的工分來作為對他的回報,用以表明革命群眾對階級敵人的改造與鬥爭。不僅如此,生產隊還要隔三差五的召開批鬥會,昏黃的燈光下,炕上地下都擠滿了人。鄉親們的嘴唇上沾糊著代食和菜葉的殘渣,他們一面用手抹去這些殘渣或把這殘渣添進嘴裡重新嚼啐,一面捲起旱菸紙筒,美美地吸著。一會屋裡就煙霧瀰漫了。一般都是在這吃人的煙霧中,有人高聲斷喝:“把歷史反革命份子葛連波押上來”說時遲那時快,沒等聲音落地,葛連波已被五花大綁地推進會場中心。那時用繩索捆人是革命群眾的特權,無須請示批准。眾目睽睽之下,葛連波早已低頭認罪了。他早已背熟了自己的罪行,每次批鬥,他都要重背一遍自己的罪行。半宿批鬥,他腰痠背痛,天剛亮時,他還要準時挑起尿桶挨家挨戶地把尿收齊,倒進糞便坑裡。然後,和上沙土,漚熟倒細。他的晚飯總是吃得那麼匆忙而慌張,他要早早地吃完晚飯舒展一下筋骨,然後準備著和接受新一輪的捆綁與批鬥。那樣的日子裡,他總能看見年幼的兒子在吃飯時悄悄流淚。孩子太懂事了,孩子總能在他晚飯後走出家門時用小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多看兒子一眼,更不敢讓兒子看見自己的眼淚,他的眼淚只能流進心裡。
每晚接受批鬥歸來,兒子都已進入夢鄉。進屋後,他都要仔細端祥一遍熟睡的兒子。兒子那稚嫩的臉上似乎有無窮的力量,這力量每晚都要注入葛連波的魂魄裡,我猜測,如果沒有兒子的力量,那條早已傷痕累累的生命或許很快就風乾、脆折了。兒子的力量是一種新生的力量,只有這新生的力量或許才能啟用那株老樹的生機。是的,勞動改造的日子裡,葛連波的生命之樹上競煥發出勃勃的生機來!他放棄隨蔣飛抵臺灣的機會,是他那顆報國之心所使然,當這顆報國之心不被接納,橫遭摧殘之時,他也只好任憑生命釋放出許多種本能來。葛連波十分珍視自己的生命,這或許是中國士階層的一個共性。我曾經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中國計程車子們為什麼會超越常人的珍視生命?當災難降監之時,讀書人往往此一般要更加慌亂,更加不堪一擊,他們的生命為什麼那樣嬌嫩而單薄?除了其他原因之外,士子們對自己的生命修煉付出了太多的辛勞,從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宏願起,到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止,士子們始終在對自己的生命寄託了過高的期望。士子們始終堅信,自己的金貴之軀一定可以作為的。孩提時,我曾目睹過葛連波精心侍弄的糞便土堆,那麼髒的人糞便,豬驢糞便經過葛連波的精心操作,總能幻化成十分標準的幾何圖形展示在村頭路口,有的呈梯形堆放,有的呈三角形堆放,有的呈正方體堆放,有的呈長方體堆放,長寬邊長真象用米尺量過一樣整齊標緻。一時間,葛連波的糞便造形競成為小學幾何教學的參照物,老師說,什麼叫長方形,看看村東頭的糞堆吧!怎樣求梯形面積?看看村南頭的糞堆吧!
漸漸地,人們開始猜測葛連波的糞堆造形了:有人說,這人真講究,掏大糞也能掏出花樣來,這要讓他幹細緻活,說不定能整出啥名堂呢!有人說,歷史反革命真是不一般,掏大糞都掏得有稜有角;也有人說他是讓肚子裡的學問給憋的,那滿肚子的學問無處施展,只能在淘大糞時修出稜角了!實際上,葛連波是用自己的糞堆造型推銷自己呢!那潛臺詞應該是這樣的:我想立功贖罪,我幹啥都能幹好,我能把糞堆弄得有模有樣,還有什麼不能幹好呢?給我機會吧!給我施展才乾的機會吧!
然而,在那樣的年代裡,他的自我推銷只能歸於徒勞。照例進行的仍是隔三差五的大會批鬥,在這之後的批鬥會上,葛連波把漚糞、倒糞的話計幹得繡花般精細反倒成了一大罪責。會議組織者這樣質問葛連波:“你把糞便修得那樣規整,是什麼意思?”
葛連波啞口無言。
“社員同志們,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葛連波把人糞便弄得有稜有角,說明他賊心不死,他是在漫罵我們!意思是說,有稜有角的都象糞便一樣臭不可聞!是不是?
“說!是不是這個意思?”幾個社員也跟著怒吼起來。
葛連波仍是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