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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郭全海到工作隊去合計事情,天黑才回。李家門關了,再也叫不開。星光底下,他摸到障子外頭的水塘邊,跳過水壕,輕巧地翻過那一道柳樹障子,腳才著地,一隻原先用鐵鏈鎖著的大黃牙狗,從正屋的房簷下奔來,把他光腳脖子猛撕了一口,皮開肉裂,熱血直淌。
郭全海被李家的狗咬了腳脖子的第二天,正在外屋吃早飯,小丫蛋打碎一個碗,李振江屋裡的把筷子一撂,從炕桌那邊伸過右手打她一巴掌。小姑娘哇哇地哭叫起來,那女人罵道:“揍死你這小雜種,你再哭!成天活也不幹,白吃白喝,咱們小門小戶,翻土拉塊的人家,能養活起你嗎?見天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去串門子,倒好不自在!”
郭全海聽見話裡有刺,把筷子放下,但還是按下心頭的火,從容地說道:“李大嫂子,別指雞罵狗,倒是誰白吃白喝?你罵誰,嘴裡得清楚一點。”
“誰認便罵誰。”女人怒氣衝衝地大聲叫喚道。聽到了她的叫喚,和丫蛋的哭鬧,鄰居們都跑來賣呆,他們擠在外屋裡,有些小孩還爬在外面窗臺上,從窗紙的破洞裡往裡面瞅著。郭全海站了起來,氣得嘴唇皮發抖。可是他用他那遭慣了罪的人所特具的堅強的意志,壓抑了心裡的沖天的怒火,他用上排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下面的嘴唇,停了半晌,才說:“我怎麼是白吃白喝?倒要問清楚。一年有三百來天,牲口似地往死裡給你們幹活,才撂下犁杖,又拿起鋤頭,才掛起鋤頭,又是放秋壟①,拿大草,割麥子,堆垛子,夾障子,脫坯,扒炕,漫牆②。往後又是收秋,又是拉大木,回到屋裡,剝麻,鍘草,挑水,拉磨,墊圈,劈柈子,整渣子,一年到頭,有哪幾天,活離了手的?你們家裡租種的二十來垧地,哪一垧,哪一壟,沒有掉下郭全海我這苦命人的汗珠子?還要說我是白吃白喝,你摸摸胸口,看你良心歪到哪邊去了?”“呵喲喲,左鄰右舍聽聽他這嘴,才當上兩天主任,咱們民戶就該給你上供,朝你磕頭哩,是不是?你這死鬼,”女人說到這兒,一頭撞在從裡屋出來的李振江的懷裡,扯著他的衣領搖晃著:“你呆在一邊,一聲不吱,看著氣死我呀,花錢僱這麼個人到家來整我,你安的是啥腸子,你說!”
①犁秋田。
②用泥糊牆。
這時候,有人拉著郭全海,把他往外推,並且說道:“你別跟老孃們一般見識,幹你的去吧。”
郭全海邁步往大門外走去。李振江趕了出來,知道他是要往工作隊去。
“全海,你上哪兒去?”李振江在背後一邊追趕,一邊喚道。郭全海沒有吱聲,也沒有回頭。
“你上工作隊,可不能提起這件事。家裡事,家裡了,回頭叫你大嫂子給你賠不是。”
郭全海憋著一肚子的氣,走到工作隊。他要把這一肚子心事,告訴蕭隊長,告訴小王,他們會安慰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搬出來,另外找個地方住。
蕭隊長接著他,談了一會,開口問他道:“北來是個什麼人?”
“鬍子頭。”郭全海說,心裡奇怪蕭隊長為啥冷丁問他這句話。
“你見過嗎?”
“沒有。”郭全海覺得話裡有音,便說:“蕭隊長,我不懂你的意思。”
“正要找你去,給你這玩藝兒看看。”蕭隊長笑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郭全海一字不識,蕭隊長念給他聽:“郭全海是大青山鬍子北來的插籤兒的。”
下面沒有署名。
“蕭隊長,請你調查……”
蕭隊長說:“早調查好了。”
郭全海說:“蕭隊長你要信這個條子,把我送笆籬子吧。”
郭全海心裡正沒有好氣,又加上這個天上飛來的委屈,他眼淚一噴,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
“要我相信這個條子,早關你笆籬子了,不用你說。”蕭隊長湊近來一點,親切而溫和地笑著說道。於是,他告訴他,三天以前,他就從這課堂裡的一個窗臺上,發現這一張紙條。他認識,字型是上次請客的帖子的同一個手筆。事情就明明白白的了。
“你好好地幹吧,地主反動派想盡心思陷害你,該你報仇的時候了。”蕭隊長安慰而又鼓勵地說道。
郭全海沒有多說話,也沒有提起李家娘們跟他幹仗的事情。他辭別蕭隊長,走出學校門。剛下過雨,道上盡是泥。他不走道沿,在水裡泥裡,一直蹚去。
“要不遇到蕭隊長,給反動支派早整完了。”郭全海一邊走著,一邊尋思,更恨地主反動派,鬥爭的決心更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