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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看見陳屍於冷宮乾草堆上的菡妃。也沒有看見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個瘋狂的廢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宮中度過的最後一天對我而言是靜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論語》等待著災難臨頭,心情竟然平靜如水。後來從光燮門那裡傳來沉悶的木樁破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見燕郎垂手立於門外,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稟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蘭二妃也已薨了。
那麼我呢?我是不是還活著?
陛下萬壽無疆。燕郎說。
可是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來不及讀完這部《論語》了。
雜沓的馬蹄聲終於像潮水一樣衝破光燮門湧入王宮,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說,你聽見了嗎?燮國的末日就這樣來臨了。八年以後我和我的異母兄弟端文在宮牆下再次相遇,他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之光已經消失,作為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端文的微笑顯得疲倦而意味深長。相視無言的瞬間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宮廷煙雲從我眼前一掠而過,白馬上的那個英武的百折不撓的身影確確實實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說。端文會心地朗聲一笑,我記得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具行屍走肉,當初他們把黑豹龍冠強加於你的頭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國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馬朝我走來,他的黑色披風像鳥翅一樣撲閃著,捲來某種酸澀的氣味,他前額上的兩個青色的刺字散發著網狀光暈,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見我前額上的刺字嗎?端文說,是先王的亡靈留下的聖詔,我原本想讓你第一個看到它,而後從容赴死,沒想到一個老乞丐的打狗棍改變了整個命脈,現在你成了最後一個目睹者,誰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說。我就是燮王,這是整個世界告訴我的真相。端文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令我愕然的動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撫摸了我的臉頰,他的聲音聽來是平靜而深思熟慮的。從宮牆上爬出去吧,端文說,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個庶民,這是對一個假帝王最好的懲罰。爬出去吧,端文說,把你最忠實的奴才燕郎帶上,現在就開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軟的肩背上,我的身體像一面殘破的旗幟升起來,漸漸遠離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宮牆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鋸齒形草葉割痛了我的面板。我看見宮牆外的京城,一隻沸騰的懸浮的太陽,太陽下的街衢、房舍、樹木如山如海,那是一個灼熱的陌生世界,我看見一隻灰鳥從頭頂飛掠而過,奇怪的鳥鳴聲響徹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第三章
我的庶民生涯開始於這個悶熱的夏季。京城的空氣凝滯不動,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揮發著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養的狗犬在門簷下安靜地睡眠,偶爾抬頭向陌生人吐出猩紅的舌頭。店鋪酒肆裡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號的叛軍從街角集隊而過,我看見了棗騮馬上的西北王昭陽,看見他帳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將簇擁著昭陽和他的雙環黑旗。西北王昭陽白髮銀髯,目光炯炯,他策馬穿越京城街頭的表情自信而從容,似乎一切都如願以償。我知道就是這些人和端文聯手顛覆了大燮宮,但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龍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饒的國土和豐厚的財產。現在我和燕郎已經是布衣打扮,我騎在一頭驢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環視兵荒馬亂的戰爭風景。燕郎肩背錢褡牽著驢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隨著這個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僕,他將把我帶到他的採石縣老家,除此之外我別無抉擇。我們是從京城的北門出城的,城門附近戒備森嚴,來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嚴厲的盤詰和搜查。我看見燕郎用一塊絲絹將兩錠銀子包好,塞在一個軍曹的懷裡,然後毛驢就順利地透過了城門。沒有人認出我的面目,誰會想到一個騎著毛驢的以竹笠遮擋炎日的商賈青年,他就是那個被貶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遙望了大燮宮,那片輝煌富麗的帝王之宮已經成為虛浮的黃色輪廓,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給我的只是夢幻般的記憶。朝採石縣走也就是朝燮國的東南方向走,這與我當年出宮西巡的路線恰恰反道而行,東南部一往無際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對我來說是陌生而充滿異邦情調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廬就有多少男耕女織之家,廣袤的鄉村像一匹黃綠交雜的布幔鋪陳在我的逃亡路上,我與世俗的民間生活往往隔著一條河渠、一條泥路或者幾棵雜樹,他們離我如此之近,打穀的農人一邊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