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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引起的大饑荒還有十年的光陰,圍城的共軍本身都還不清楚嚴重的“飢餓”長什麼樣子。
持久的營養不良症狀是這樣的:你會變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身浮腫。你的面板逐漸出現屍體般的蒼白色,感覺皮質變厚,膚面很乾燥,輕輕碰到什麼就會烏青一塊。浮腫了以後,面板像溼的麵糰一樣,若是用一個指頭按下去,就出現一個凹洞,半天彈不回來,凹洞就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你的頭髮,變得很細,還稍微有點卷,輕輕一扯,頭髮就會整片地連根脫落。你的每個手腳關節都痛,不痛的時候,很酸。
你的牙齦,開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鏡子,對著鏡子伸出你的舌頭,你會看見自己的舌頭可能已經腫起來,或者,也可能收縮了,而且乾燥到裂開。你的嘴唇開始皸裂,像粉一樣地脫皮。
夜盲,開始了;黃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樣,摸著牆壁走路,什麼都看不見了;白天,對光異樣地敏感,一點點光都讓你的眼睛覺得刺痛,受不了。
你會貧血,站立著就頭暈,蹲下就站不起來。你會瀉肚子,瀉到虛脫暈眩。
你脖子上的甲狀腺開始腫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開始失去整合能力,無法平衡,你的意識開始混亂不清、目光混濁、渙散……
長春圍城,應該從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十月十九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五十萬,但是城裡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十七萬人。
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十萬到六十五萬,取其中,就是三十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親愛的,我百思不解的是,這麼大規模的戰爭暴力,為什麼長春圍城不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有無數發表的學術報告、廣為流傳的口述歷史、一年一度的媒體報導、大大小小紀念碑的豎立、龐大宏偉的紀念館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領袖的不斷獻花、小學生列隊的敬禮、鎂光燈下的市民默哀或紀念鐘聲的年年敲響?
為什麼長春這個城市不像列寧格勒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的歷史城市,不斷地被寫成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劇本、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被獨立導演拍成紀錄片,在各國的公共頻道上播映,以至於紐約、莫斯科、墨爾本的小學生都知道長春的地名和歷史?三十萬人以戰爭之名被活活餓死,為什麼長春在外,不像列寧格勒那麼有名,在內,不像南京一樣受到重視?
於是我開始做身邊的“民意調查”,發現,這個活活餓死了三十萬到六十萬人的長春圍城史,我的臺灣朋友們多半沒聽說過,我的大陸朋友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然後,我以為,外人不知道,長春人總知道吧;或者,在長春,不管多麼不顯眼,總有個紀念碑吧?
可是到了長春,只看到“解放”的紀念碑,只看到蘇聯紅軍的飛機、坦克車紀念碑。
我這才知道,喔,長春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幫我開車的司機小王,一個三十多歲的長春人,像聽天方夜譚似地鼓起眼睛聽我說起圍城,禮貌而謹慎地問:“真有這回事嗎?”然後掩不住地驚訝,“我在這兒生、這兒長,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但是他突然想起來,“我有個大伯,以前是解放軍,好像聽他說過當年在東北打國民黨。不過他談往事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馬上跑開了,沒人要聽。說不定他知道一點?”
“那你馬上跟大伯通電話吧,”我說,“當年包圍長春的東北解放軍,很多人其實就是東北的子弟,問問你大伯他有沒有參與包圍長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撥了電話,而且一撥就通了。
電話筒裡大伯聲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聽得清楚。他果真是東北聯軍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參與了圍城。
“你問他守在哪個卡子上?”
小王問,“大伯你守在哪個卡子上?”
年輕的於祺元,在長春。
“洪熙街,”大伯用東北口音說,“就是現在的紅旗街,那兒人死得最多。”
大伯顯然沒想到突然有人對他的過去有了興趣,興奮起來,在電話裡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四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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