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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說,抗日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場重大戰役沒有打過的“王牌將軍”張靈甫,一九四七年被圍困在山東臨沂的孟良崮——是的,臺北有臨沂街,它跟濟南路交叉。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鋼管發燙,需水冷卻,才能發射,士兵試圖以自己的尿水來澆,但是嚴重脫水,人已經無尿。傷亡殆盡,在最後的時刻裡,張靈甫給妻子寫下訣別書,然後舉槍自盡。
十餘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杰決戰至最後,以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幼子望養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三天三夜,國軍三萬兩千人被殲滅,勝利的解放軍也犧牲了一萬兩千人。炸爛的屍體殘塊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溝裡等候。山東臨沂孟良崮,又是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滿谷的中國地名。
最高統帥蔣介石是從戰場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艱苦。一九四八年一月他在日記中寫著:
入冬以來,每思念窮民之凍餓與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鬥惡戰、耐凍忍痛、流血犧牲之慘狀,殊為之寢食不安。若不努力精進,為期雪恥圖強以報答受苦受難、為國為我之軍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天之靈而無忝此生耶。
然後他習慣性地對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將士被俘而使之決心戰死以為榮歸也;二,匪之攻略中小城市、圍困大都市,以達到其各個殲滅之要求的妄想,如何將之粉碎……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檔案室裡,看蔣介石日記。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嘆息:何其矛盾的邏輯啊。為了“慰烈士在天之靈”的實踐方式,竟然是要將士立志“戰死”,爭作“烈士”。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較之下,影響歐洲人的是羅馬傳下來的概念:戰爭,是為了制敵,當情勢懸殊、敵不可制時,保全性命和實力,不是羞恥的事。太平洋戰爭在一九四一年爆發時,有多少盟軍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個禮拜,英澳聯軍司令官就帶領著近十萬官兵向日軍繳械了。
在瀋陽火車站前自殺的軍官,如此悲憤,難道不是因為,他看見得愈多,對自己的處境愈覺得無望?戰場上的勝負,向來都僅只是戰爭勝敗的一小部分而已,戰場的背後,是整個國家和政府的結構: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法治的、教育的……這個絕望自殺的軍官,一定也見到一九四八年的國軍是卡在怎樣的一個動彈不了、無可奈何的大結構裡吧?
看見蘇聯紅軍暴行的臺灣人許長卿,從瀋陽到天津去賣茶,有個姓孫的同學認為他有錢,就來跟他商量做一筆生意:許長卿出錢,孫同學靠關係去跟國防部申請成立一個三萬人的兵團。拿國防部三萬人的糧餉,事實上只要湊足一萬人就可以,其它兩萬人的空額,國防部來檢查時,到街上、火車站去招人頭充當臨時“兵”點點名就可以。這筆生意,可以淨賺兩萬人的糧餉和軍火。至於軍火,可以拿去賣。
“軍火賣給誰?”許長卿問。
孫同學想都不用想,就說,“賣給八路軍。”
34,盛豬肉的碗
十一月,在東北,在華北,都是下雪的天氣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氣茫茫,城與城之間鋪過的路面,被坦克輜重壓得爆裂,凹凸不平;炮彈落下之處就是一個大坑洞,一輛吉普車可以整個沒入。鄉與鄉之間的土路,千百萬輛馬車、牛車、獨輪車軋過,路面被木輪犁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溝;突起的泥塊,迅速結凍以後變成尖峭的剃刀片,行軍的人,穿著的鞋子被割破,腳肉被切開。
瀋陽被攻下之後四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會戰,解放軍稱為“淮海戰役”,全面爆發。八十萬國軍,六十萬解放軍,在祖國的土地上,以炮火相轟,以刺刀肉搏。
“徐州戰場,”我問林精武,“你最記得什麼?”
林精武住在臺北市的溫州街,那一帶,全是浙江的地名:永康街、麗水街、龍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歲的林精武有時候會走到巷口攤子去買水果,即使只是出去買個水果,他也會穿得整整齊齊,走路時,腰桿挺得很直。
溫州街的巷子小小的,有些大樹,給巷子添上一種綠蔭家園的感覺,林精武走在小巷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不會特別看他。
除非你知道他走過什麼樣的歲月。
林精武,是一個大時代的典型。十八歲,就自作主張離開了福建惠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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