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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是一個沒有多少國際問題常識的人,她對這一類問題,很情緒化,多憑直覺,她一直很固執地認為,女人的直覺,常常能輕易地刺破男人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紙糊大廈,是另一種直抵事物本質的路徑。一些費盡心機長篇大論繞來繞去的爭辯,在她來看,常常就是隻要內心一動就有結論了。你用正誤去解釋世界,我用善惡評判世界,你用大腦,我用心。上網之後,那些拐彎抹角,雲山霧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說話的東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細節,看重人的命運。
伊拉克正打著,一樁我們自己的事兒,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一個在南方打工的年輕大學生,被非法收容,然後在裡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寫了《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她寫道,深夜,讀著這個大學生的死,心裡突然就劇痛起來,那是一種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兒子在承受著那殘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時也擊打在母親的身上。然後他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樣。她突然恐懼起來,她害怕也會這樣從此見不到兒子——儘管理智告訴她,那不是她兒子,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但她腦子裡浮現出的那個年輕人,一直都是兒子的模樣。她迫不及待地給兒子打了電話,她要立刻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了兒子從遙遠的法蘭西傳來的聲音,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兒子聽見她的啜泣,問為什麼。她說,有一個與你同年代的年輕人死了,被無故打死了。她又說,只要這樣的死亡還存在,一個母親從此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她對兒子說,一定要好好活著,為媽媽活著,這樣,要不然,這個世界便沒有意義。
文章貼出來,引來許多唏噓聲援。也有幾個馬甲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那麼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殘,沒見你痛,一個大學生死了就痛起來?”“自己的兒子送到國外,假惺惺哭人家農民的兒子。”……
在網上呆了一段時間,也知道這類跟帖幾乎是青藤爬牆雜花生樹一樣司空見慣的,但是茹嫣還是很難受,她覺得了另一種心疼。
這兒都是熟識的網友,前天在與你問寒問暖,昨天在與你談笑風生,可是一轉身,像川劇變臉一樣,給你一個陰森森的眼神。茹嫣覺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見遠遠近近一些綠瑩瑩的眼睛,但是不知道這眼睛長在什麼樣的人身上。這讓她恐懼。
達摩給她一個很長的跟帖,對她這種深刻凝重的道義情懷與道德勇氣表示認同,很理性地駁斥了上面幾條帖子的偏執心理和邏輯混亂,最後說,他已經將它轉到自己的論壇去了。達摩行文很溫厚,但說理很犀利,讓茹嫣感動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說,自己寫得很情緒化,不會說什麼道理,只是一個母親的感受而已。
去達摩那個“語思”的人,多是一些閱盡人間滄桑但心性依然躍動的中年人,他們各自寫些文章,互相切磋問題,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張牙舞爪,很有名士風度。達摩的論壇不能自主上帖,只有註冊使用者並經過核准之後才可以發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話”裡邊說,我們這裡不打口水仗,不歡迎零字帖,更不歡迎人身攻擊。這在為了聚攏人氣敞開大門笑臉拉客的許多網站中,確實是一種很孤傲的姿態。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觀棋不語。心癢手癢,也可以來一盤,但必須守規矩。茹嫣想,這樣的網站是要捱罵的,只是那些罵人的帖子也不能在這兒出現,所以就特別清靜,茹嫣喜歡這種清靜。好像三五知交,閒來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來,也沒有那種特別的親暱,也不開那種過分的玩笑,一個個都很自尊。
達摩的論壇也在談“非典”,談伊拉克的戰爭,談那個被打死的大學生。他們從文化上談,從法律上談,從制度上談,把情感義憤變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厲害,許多地方入木三分,讓茹嫣眼界大開。
茹嫣去他那兒的時候,見自己的帖子已經在上面了。達摩還加了一條按語:當我們從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經濟發展諸方面去探討、去爭議孫案的時候,一個母親,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憤怒。是的,有時候,最高的理性來源於人與人的關聯,來源於對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給我們這些習慣了用現成概念、現成體系,甚至用左右二元來思考問題判斷問題的人,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當媒體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時候,在相關方面持守一貫的冷漠態度的時候,一個母親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訴。我們只有對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懷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這個世界,同時也拯救我們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興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