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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臥,肢體不復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慾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青春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薰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遊刃有餘。
金黃的酒液,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閒適優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云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液蕩起的漣漪,彷彿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毛,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恆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3、傷逝(1)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液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喔,那是精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感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勳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餘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勳,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性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感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致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隻手拿著糖果,另一隻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感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臺,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鍾晚禱,有人彎腰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嚐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熟悉的思念,彷彿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在午夜悄然開啟。
趙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