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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克勤跳上炕來,盤腿坐在我的對面——這表示我們將要用這種方式消磨很長很長時間,就像插隊的時候在老鄉家過春節那樣。我們一邊喝著苦澀的茶水,一邊吃著香甜清脆的大棗,聊了起來。我們從容不迫,好像誰也不在意時間的流逝。我們用將近一個小時時間回憶各自的插隊生活,回憶那些目前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的同學。我向吳克勤介紹我知道的幾個人現在的行蹤和下落,他們的生活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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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寂寥的山村(2)
我說到和我們同班的某某一年前到香港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目前是一家大公司老闆,和大陸做生意。吳克勤驚訝得張開了嘴巴,問道:“這不就是過去說的資本家嘛?!”
“也可以這樣說。”
我還說到另外一個和我們在同一個年級的人,現在成了某國家機關的廳長,他也很感意外但是並不驚訝,因為他耳聞目睹過許多這樣的事情,這已經構成了他的人生經驗——“這不奇怪,他爸爸就是高幹嘛!”
當然,我也說到了幾個活得不好的人,比如和我同在谷莊驛公社插隊的丁四,轉回北京以後當清潔工人,幹了不到一年,就讓一輛小轎車撞死在馬路上了,最後經過鑑定,竟然是要由死者丁四負全責,什麼原因呢?因為他不是在當班的時間掃馬路去了,不屬於因工死亡,沒得到肇事者和丁四所在單位一分錢的賠償。
吳克勤就唏噓感嘆:“沒辦法,人命就跟風中的蠟燭一樣,不知道啥時候就滅了。”他的口音已經和當地人沒有什麼區別。
他又說了幾個當地人意外死亡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農村很多,比如窯洞突然坍塌下來把全家人砸死,壯年漢子砍柴的時候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娃娃吃東西的時候被食物卡死,因為打架生氣,心路狹窄的婆姨喝農藥或者跳黃河尋死……等等。
這種狀況即使到了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我的家鄉離北京市不過兩個小時車程,經常能夠聽到從那裡傳來的死亡資訊。前些日子我回老家過中秋節,又聽到村上的一個小夥子在半夜用農用汽車往天津送柿子的時候出車禍死了。這種農用車是一種三個輪胎的運輸工具,汙染嚴重,安全效能極差,我曾經極為驚訝有關環保部門和質量監測機構為什麼竟然容許這樣的殺人武器出廠,並且如此大規模地在鄉村公路上賓士,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這個東西送了命。很多時候農村人對於這類事情已經不再驚訝。
但是,在我和吳克勤聊天的那個時候,死人的事情還是能夠引起人慨嘆的,吳克勤尤其說到一個女娃娃的死亡——這個女娃娃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後生,家裡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隊黨支部書記會計生產隊長,甚至公社書記文書武裝幹事做飯的炊事員都強烈地反對這個婚事,為什麼?為了女娃娃的幸福!這些人確實都是好意。要知道,一個地主家庭的後代是沒有任何出路的,只能在村子裡作為“另類”像某種生物那樣活著,就連工分都比同等勞動力少兩分,精神上的壓力更是無以復加。但是女娃娃完全不在乎這些東西,真正像洛北民歌中唱的那樣:“若要咱倆姻緣斷,除非黃河水流乾!砍斷腳跟筋還在,哪怕閻王來阻攔。”但是,當整個世界都聯合起來阻撓這對戀人結合的時候,他們最後的結局只能是“一搭裡死來一搭裡埋,一搭裡走向望鄉臺。”兩個人用麻繩捆縛在一起,跳了黃河。
吳克勤長吁一口氣,感嘆說:“她還沒有開始活人哩,就這樣走了。”是啊!人生無常,誰知道誰會遇到什麼事情?這類話題通常會使談論這些事情的人產生一種滿足感,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本身已經是一種幸福,你不能再奢求其他的事情。我們就帶著這種滿足感把話題轉到吳克勤的身上。
“為什麼不轉回北京去?我聽說現在北京市政府有一項政策,凡是目前仍然在農村插隊的北京知識青年,即使是結了婚、物件是洛北地區的人,都可以一起轉回到北京去。你為什麼不轉回去呢?”
吳克勤從殘缺的眼鏡片後面認真地看著我,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又述說了很多轉回北京的好處。
“蘇北,”吳克勤輕聲打斷我,“你爾格是咱們同學當中文化最高的人了,你給咱說說,這事情……就這樣了?”
“什麼事情?”
“運動呀!”吳克勤好像很吃驚我的無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呀!……這麼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說過去就過去了?”
我的心情突然暗淡了下來——我好像找到了他為什麼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