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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1)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我從事新聞工作,有時卻不太醉心熱的新聞,反而迷戀冷的歷史。這兩年來,我是一個“舊聞”記者,沐浴在春風裡,幸福地訪問著文化界的前輩們。本書記錄的是歷史長河中的留聲。
時間真是奇妙,有時很快,有時很慢,盡在人心間。前輩常會感慨新時代的健忘。唐德剛1970年訪臺時,蒙林語堂盛情召宴,至大酒店時問總招待:“林語堂先生請客的桌子在哪裡?”對方大聲反問:“林語堂是哪家公司的?!”沈君山1999年住院時,楊振寧前往探病,被門房小姐擋了駕,一番周折後才能進去。楊振寧坦然告訴沈君山,以前他和某歌星同機,下機後歌星前呼後擁坐加長轎車而去,他的場面雖然冷清些,也有加長轎車來接,同機旅客乃耳語相問:“楊振寧是唱什麼歌的?”歷史還算公正,時至今日,林語堂開的文化公司還沒有倒閉,而楊振寧新唱的忘年情歌也家喻戶曉。正是抱著對歷史長河淘盡風流人物的信心,我才敢坦然前行,為前輩們留下回憶。
訪談是件苦差事,事後回憶起來卻總是甜蜜的。幾乎每一場訪談都讓我想起年少時考試的情景,訪談前苦做功課,訪談時談笑風生,訪談後細心整理,從始至終都如履薄冰。每次見受訪者前,我總恨不得把相關的資料都找到,力求如傅斯年所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到了和受訪者面對面時,我總提醒自己:忘記那一堆繁雜的資料,只選幾個最感興趣的問題。笑談之中,相激相蕩,自然會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我是一個好奇愛問的年輕人,在前輩面前,又時時剋制自己:只做一個真誠的聆聽者,儘可能用最簡潔的問題,引出最詳盡的答案。我自認是沈昌文的“粉絲”,努力向他學習與大文化人“談情說愛”的本領。沈昌文自稱是“小文化人”,那麼,我就是“小小文化人”:“胸無成竹,事無定見,學無定說,不受一宗一派拘束,更無一恩一怨羈絆。”訪談時如同一個空杯,儘量從大文化人的智慧中汲取陳年醇酒。
回憶是靠不住的。如果有朋友問我:“你記錄的訪談內容真的可靠嗎?”我會很負責任地回答:“不一定可靠。”我年方而立時回憶起少年時代的事情就常常不準確,推己及人,怎麼能苛求我爺爺的同代人在笑談風雲時如背史書呢?我常想,《史記》為“史家之絕唱”,難道其所記之事就全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嗎?我不止一次發現,受訪者面對我說的話,與其親筆所寫的文章或所作的其他訪談,內容並非一致。黃苗子和鬱風夫婦、楊憲益和楊苡兄妹、黃永玉和黃永厚兄弟回憶起共同經歷的事情就有出入。親人尚且如此,朋友之間的回憶更有諸多版本。我喜歡這種多元,歷史如果只有一個版本就不好玩了。我不大相信所謂的絕對權威與標準答案,一家之言需要眾多旁證,心存疑問的求證往往更能走近真相。我樂於盡我所能記錄下每位前輩的一家之言,為歷史留一個存疑的版本。
胡適當年深感中國傳記文學缺失,到處勸他的老輩朋友赤裸裸地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當我做了這麼多訪談之後,再看最可圈點的“赤裸裸”一詞,不免感嘆其難度之大,幾乎無法完成。且不論遮醜的自傳衣不蔽體,也不說美化的傳記塗脂抹粉,即使是一位真誠的老人,在經歷大半生風雲變幻之後,一心想準確無誤地回憶歷史,又如何克服心理和生理的種種侷限呢?陳寅恪說對歷史要有“瞭解之同情”,錢穆則說對歷史需保持“溫情與敬意”,可謂深知史海之浩瀚與人生之無奈。
我樂此不疲地訪問大文化人,源於好奇,也抱敬意,瞭解之後漸懂同情,更深一步就想讓自己進入這一代人的歷史世界。我的訪問物件多是深受五四文化影響的一代,胡適稱五四運動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那我就一廂情願地稱他們為“中國文藝復興人”吧。這一代人成長在傳統文化尚未人為斷裂的時代,國學根基深厚,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留學海外,經受歐風美雨洗禮。不管身在何處,他們的心靈總在高處相逢,為民主科學的思想播一粒種子,為千錘百煉的中文留一點尊嚴,為浮躁騷動的人心寫一片空靈,真是足以復興中國文藝的一代。然而,晚清以來,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此後時局的變化常常出人意表。國家多難,民生多艱,美夢多碎,變局之中,但見有人迷惘,有人痛苦,有人超然,唯無數知識人的愛國之心從未改變。許倬雲認為,“變”是人類歷史上最不變的“常態”,通古今之變後關懷的是全人類與個人的尊嚴,使我如醍醐灌頂。處在瞬息萬變的新時代,我絲毫不敢取笑前輩們在其歷史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