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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福看我又背起筐子,問道:“哥,咱家放著那麼多好糧食,為啥總吃紅高粱餅子?”
趕上那幾年風調雨順,自家地裡收得多些,父親在外扛長工掙得多些。自家用土坯蓋上兩間南房,圈起了院子,安上兩扇門,置下一盤磨,磨面再不需東里西里借人磨了。到青黃不接時,家裡還存幾麻袋棒子,爺爺常常將棒子糶了換成紅高粱吃,或是換成穀子裝入囤裡,奶奶說,陳谷爛芝麻好放著。到了這秋後,家裡糧食又多了,麻袋裡盛著豆子,口袋裡放著白高粱、紅高粱,屋簷上掛滿好多帶皮的黃棒子,可飯桌上仍沒有什麼變化,從早到晚是紅高粱餅子,鹹菜大醬,大醬鹹菜,或在熘山藥時蒸上兩個茄子,放點花椒油與蒜泥一拌,就算一頓美餐。盼福在秋後有山藥的季節,寧可填一肚子貼的蒸的烀的山藥,也不吃那紅高粱餅子。
“我也不大清楚。”
“你問問咱媽,”盼福說。
豆油燈的燈頭很小,像個香火似的,將人大大的陰影塗抹在斑駁的牆壁上。母親每天吃完晚飯,刷完鍋洗淨碗,先把不滿週歲的妹妹盼紅偎著睡下,然後就抱過奶奶用秫秸杆搓成的棉花捻子,拉過紡車紡起線來。紡車發出有節奏的嗡嗡聲,輪子轉起來像團霧,又像個大磨扇,連紡車的稜尺都看不到。
“盼牛,快睡吧!”母親搖著紡車催我說。
我不大情願地脫鞋上了炕。天一黑母親就希望我們鑽被窩睡覺。她說到外面瘋跑瘋顛去既多消耗糧食又讓人費心。看父母管得緊我晚上就不出去,管得松瞅個空子就跑出去與幾個夥伴湊一起,在熟悉的柴草棚子或棒子秸攢裡捉迷藏,有月光的晚上也躥會兒牛犢或是搬著腳撞拐,有時也去張瞎子屋裡去聽故事,偶爾也去別人的菜地裡揪個紫茄包子吃……街頭巷尾、村邊坑旁、莊基地上,甚至是村北龍王爺廟裡,都成了我們盡情玩耍的樂園。一擦黑要是鑽進被窩,睡一覺天不亮,再睡一覺天也不明,總感到黑夜像母親紡的線一樣長。
萬各莊 十六(2)
脫去衣服,我和盼福鑽進一個被窩。自從母親生下妹妹,盼福就和我蓋一床被子。我把盼福驚醒了,他睜開眼看看母親又望望我,然後又閉上眼睛。看著弟弟消瘦的小臉,想起白天他問我的話,就爬起來問母親:“媽,咱家放著那麼多棒子,為什麼總吃高粱餅子?”
母親搖的紡車慢下來,看著我說道:“咱家放著棒子,預防災年,再多了就去糶。
“糶了錢幹什麼?”
“糶了錢呀?”母親停下紡車,從錠子上卸下一個大桃似的線穗子,一手擰動著紡車,另一手從錠上扯出一條均勻的線來。“糶了錢供你上學唸書。”
盼福一翻身爬起來,瞪大眼睛,對母親說:“媽,我不上學,也不念書,俺就吃棒子麵餅子。”
我小時候,萬各莊沒有一所學堂,一間教室,除何福貴外,萬各莊能上學的孩子,無論是寒冷的冬天還是炎熱的夏天,都要跑五里外的付家村去,付家村早就有一座學堂。
“小饞貓,快睡吧!”母親對盼福說,“好,過幾天媽給俺盼福貼一大鍋棒子餅子。”
盼福親了我臉一口,聽話地躺在被窩裡,嘴角上掛著甜美的微笑,像大年三十吃包子大年初一吃餃子一樣快活。
母親說:“盼牛你也快睡吧!”
我躺下後替盼福抹去嘴角的口水。“哥,媽給俺貼一鍋棒子餅子,我給你一個吃。啊!”盼福摟著我的脖子做著親暱表示,湊近我耳朵小聲說。盼福很快睡著了,巴嘰著小嘴像是在吃好東西,又像是做著一個甜美的好夢。躺在被窩裡,我把母親的話信以為真,心裡美滋滋的。自己彷彿真的背上書包,與同齡孩子們一起,高高興興地邁進付家村學堂,坐在教室裡聽先生念《百家姓》“趙錢孫李,周武鄭王……”
又是一個豐收年景。
家裡攢的、地裡收的,父親掙回的糧食堆滿了南房的半間屋子和奶奶住的半間屋子。隨著糧食增多,年齡增長,我對上學的希望越來越迫切。
記得那是樹葉要落光的一個早晨,我摟滿一筐柳樹葉子揹著回家,早睡晚起的太陽還沒有露頭,踏著地上的一層白霜,偶爾才碰到挑著水筲的男人或端著尿盆的婦女,看不到早起的孩子,街上還顯得冷清。
遠遠看見自家門前停著兩輛木輪大車,車轅子上拴著兩頭大牛。我開始認出來了,其中一頭牛和一輛車是拴柱哥家的,另一頭牛和車是張三家的。牛低頭吃著秋天曬乾的高粱葉子,看我站在旁邊,不高興地望我一眼,又大口大口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