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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真正自家人的晚宴。長條桌上,範妮坐在爺爺的右手邊,叔公坐在桌子的另外一端,本來應該是女主人坐的位置。雖然這不是規矩的坐法,但到底也有自己的道理,叔公總算是家裡的長輩,範妮是今天最重要的人。
範妮坐下後,將餐巾在腿上搭好,她記得維尼叔叔賣出了一幅小油畫給離任的美國領事以後,帶她到這裡來吃過一次公司大餐。當時他不想請郎尼叔叔,因為他永遠是吃白食,不肯回請的。因為不請朗尼,所以也不好請爺爺一起出來,他們只好兩個人去慶祝維尼叔叔第一次把畫賣出了五百美金,那是個天文數字了,還是綠鈔票。那一次,維尼叔叔教過她這個規矩。在家裡,範妮有時用刀叉吃炸豬排,但不用餐巾。
她偷眼看了一下爺爺,他也將餐巾搭在腿上了。
這時,她看到夾在爸爸媽媽中間坐著的妹妹簡妮,她拿著餐巾遲疑了一秒鐘,然後象爺爺那樣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簡妮只用了一分鐘,就從爺爺那裡學會了餐巾的放法。範妮最恨妹妹的機靈,那種像上海人一樣的機靈。對範妮來說,從小在新疆長大的妹妹與從小在上海長大的自己平起平坐,是不能容忍的,這簡直就意味著範妮的失敗。
簡妮向範妮望了過來。她知道範妮會想要看她的笑話,笑話她是沒有進過紅房子西餐館的鄉下人,範妮一向將上海以外的人稱為鄉下人,就是自己在新疆的親人也不例外,而且更加苛刻,好象他們都欠了她一樣。簡妮的眼睛很大,而且特別的黑白分明,有著像探照燈一樣的神情。當簡妮和範妮的眼睛對視的時候,簡妮把自己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簡妮要讓範妮明白,自己剛剛也看到了她偷眼觀察爺爺,她們兩個人其實一樣,都是從爺爺那裡學來的。
範妮最恨妹妹這種不甘心。
簡妮跟著爸爸媽媽學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小時候吃的奶粉,唸的兒歌,穿的皮鞋,都是潛心萬苦從上海帶去。即使是生活在新疆,爸爸媽媽也堅苦卓絕地將簡妮養成一個上海小孩。在大學裡,同學都以為她是上海考生,她也從不說起家在新疆,而是和上海同學一樣,每個星期六回家去,把衣服帶回家來洗,說上海話。可是,範妮捉得出她的英文裡有不是上海人發音的微小的區別,發“ou”這個音時,簡妮的生硬。簡妮有時和叔公用英文說話,範妮聽著,什麼都不說,簡妮常常說出一些非常文雅的英文詞來,範妮聽不懂那些長詞。但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一個一個地捉著她發音裡的那個“ou”,心裡輕輕說:“到底不是上海人。”就象聽爸爸媽媽說話一樣,他們都是從小在上海的花園洋房裡長大的人,但是說著說著,就轉成了普通話,他們的普通話絕不是上海人的那種普通話,而是地道的新疆普通話。他們到底從二十歲到新疆,大半輩子都不得不說帶著兵團味道的普通話。爸爸媽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但他們的手,卻是和臉大不一樣的粗紅,指甲大大地包在手指尖上。範妮知道他們的手原來一定不是這樣的,因為她和簡妮的手都是薄薄的,細長的那一種。為了不要強調他們的手,爸爸媽媽從來不戴戒指。
範妮知道自己恨得莫名其妙,但她忍不住為已經能看出來不是上海人了的父母和妹妹而感到恥辱,就象為自己家的敗落感到恥辱一樣。她恨他們到底不象上海人,不象是這個家走出來的人,但是範妮也恨他們將自己硬佔在上海人的位置上,想要和自己平起平坐。有人說,這是因為範妮從來沒有跟著父母在新疆長大,沒有感情。但範妮覺得他們要不是自己的親人,自己倒不一定這麼恨他們。
簡妮和範妮隔著桌子對望,她們的長相里都有一種硬,範妮是硬在笑的時候,簡妮是硬在看人的時候。
她們彼此都確定對方是在妒忌自己。
簡妮的功課比範妮好得多,她考上了爺爺當年學的電機專業,而且還是交大的優等生。因此簡妮覺得自己才給爸爸爭了光,給爺爺爭了光,給王家爭了光。而範妮的作派比簡妮洋氣,說起美國的事,象是說上海一樣熟悉,範妮覺得自己才代表了王家留在上海的一支,雖然窮了,可是沒有走樣。她們兩姐妹都覺得,自己才最象是從這個家裡走出來的人。
但是實際上,她們只知道自己家的祖上當過美國洋行的買辦,很有錢,後來,逃到香港去了。可他們對香港的那一套規矩一竅不通,又看不起那個小地方,自以為從大上海來,不肯用心,就慢慢地敗了家。她們並不知道更多的,也無從知道,爺爺對自己家過去的事避而不談,外人的譴責,類似買辦是帝國主義幫兇,賣人口,販鴉片,都是他們乾的壞事,是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