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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滿口都是澀的。他心頭一驚,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舊是澀的,那酒象輕薄的小刀子,將所到之處都細細的,貼著每個毛孔刮過去,微微皺起來似的,沒有一點甜的味道,一點也不甜。哈尼當時的感覺,是自己陽痿不舉時的那種深深的沮喪。
“味道好嗎?”酒保風一樣擦過他的身邊,妖嬈地問。
“Super。”他不得不說。
漸漸的,他的頭有點飄了起來,他問酒保要了一張紙,還有筆,他得留下點什麼,萬一司機不夠敏捷的話。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顯的痕跡,這關係到那筆賠償金的問題。“這就是遺書呀。”他握筆的手在紙上比劃著,不知如何下手。“爸爸:”他寫道,“要是你認為1964年上了大學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錯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進了大學,後來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動學生,我聽到分到我們團部的大學生說起過。我從來不願意你傷心,但是,你的確是錯了,錯了。而且,要是你不錯第一次,也不會錯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筆,將自己的右手吊起來,他心裡有許多話奔突洶湧,但他知道不能再寫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來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騎在披薩餅店送外賣的腳踏車上,街燈照亮了那些汽車前排司機的臉,他能看到他們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張黑人誠實認真的臉,穩穩地注視著前方,雨刷嘩嘩地颳著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腳下一用力,腳踏車便在雨水中向它衝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著自己不要用剎車。他特地戴了頭盔,因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說起來,他真的沒有過一點猶豫和後退。
在那個下雨的深夜,哈尼終於如願地被撞到了。那個過程很快,什麼都還來不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樣,沒有被撞癱,沒有被撞死,沒有被撞傻,但撞得很嚴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連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車是個富翁家的,除了保險外,他還得到一大筆錢作為賠償。他沒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讓那家的律師減輕了對他成心敲詐的懷疑,他看到那張僵硬的臉在聽到他的地址後,雖然沒有笑容,但柔和下來了,浮現出一點點大水衝了龍王廟的遺憾。因為紐約人認為,肯去撞汽車的無賴不會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沒想到,撞碎了骨盆並沒有想象中的痛苦。在醫院裡,護士給了他一個可以自己控制的注射推進器,一頭連著他的靜脈輸液管,一頭是麻藥,要是他感到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點麻藥進去,就不那麼痛了。他懷著塵埃終於落定的安心,靜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面板能感受到燙過的被單的平滑與舒適。雖然和別人合用一個病房,但是他的床邊上,有簾子將別人與自己隔了開來。機器在發出微輕的電流聲,有人輕聲說著英文。哈尼想到,這是他一生中住過的最為舒適和安寧的地方。然後,他肯定這裡的確是他一生中最安寧的住所。他不記得自己在生病的時候,曾經睡在燙過的被單裡,那燙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單光滑,微涼,讓人覺得自己的肉體得到了愛惜。這時,他才感到了後怕,要是真的被雨夜裡打滑的汽車一下子撞死了,怎麼辦?他想,“要是真的被車子撞死了,還錯過了這個機會呢。”他心裡不是沒有對這個念頭的批評的,這是個奴性的,心酸的念頭,但是,哈尼可以肯定,這也是一句對自己生活真實的評價。
手術以後,醫生告訴他在他的骨頭裡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絲和支撐用的板條,但是那些螺絲和板條在他的骨頭開始癒合後,會融化在身體裡,不用在開刀取出來。醫生還告訴他,要是他仍舊疼得睡不著,可以給他加一點幾乎對肝臟無害的鎮靜藥。哈尼等著自己的身體轟轟烈烈痛起來,感受著那種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藥。在新疆時他摔斷過鎖骨,他知道剛剛斷骨的那種巨痛。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上來了,再加手裡的麻藥。塑膠的推進器小巧玲瓏的,但是十分靈活。他能感到血管裡涼涼的,然後,巨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從前那樣苦掙苦熬。巨痛消失以後,身體象雲那樣浮起來,喉嚨裡帶有一點乾渴。哈尼在床上玩著它,疼痛來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這讓他感到自己的尊嚴。
這個舒服的病房,還有終於無憂了的將來,讓哈尼睡不著。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當簡妮將自己的行李搬到樓上,她看到爸爸撐在柺杖上,靠在大門上,哭得說不出話來,見到簡妮,他搖著頭說:“不要怕,簡妮,我是高興,是高興。”
第六章 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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