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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噸日本尿素在運往管理區的途中被一大群手執扁擔打材的農隊劫住了。司機從駕駛室裡伸出頭來大聲喊,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瘋啦!沒有人聽他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農村人舉著扁擔挑著籮筐沒命地往前擁,從車上拖下成袋的化肥再把它們運走。在整個事件中指揮者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關山林。
老區永遠都是貧困潦倒,貞潔似的守護著它的這一份榮譽了。整整兩代人提著腦袋搏命廝殺,幾十萬人的生命轟然倒下,把他們燒成灰,灑進大地裡,再貧瘠的土地也是可以變得肥沃起來的,老區人直到如今仍然在餓肚子這是說到天上也說不過去的道理。但這並不是關山林指揮這場搶劫化肥車的理論依據。關山林沒有理論,他只有幾十年屢試不爽的經驗,那就是革命靠自覺。關山林從心底深處痛恨家鄉人那種與前輩完全不同的逆來順受和心平氣和,關山林怒其不爭。打仗死掉了幾十萬人,難道造反的骨氣也死掉了嗎?既然管理區的那些土皇帝們不把化肥指標分給咱們,那就搶嘛!
幾百名臉上塗著鍋底黑的農民突然之間出現在公路兩旁,令司機和押送化肥的管理區技術員大驚失色,他們怎麼也不會相信,打死也不會相信,在共產黨領導的地方會出現這種揭竿而起攔路行劫的暴民行為。關山林像指揮一場戰鬥一樣向大隊幹部佈置了這場化肥劫案。一輛牛拉車歪倒在公路當中,趕牛車的小夥子躺在車上呼呼大睡,長長一溜運送化肥的卡車只能停下來。司機目瞪口呆地看著瘋了似的農民一擁而上,身手矯健地攀上汽車,踢死豬娃似的往車上踢化肥袋子,車下的人則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肩扛籮挑,迅速將戰利品運下公路,順著羊腸一般的田埂小路消失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尿素味,同時瀰漫著老區久違了的同仇敵汽的精神。司機如果對歷史稍微有點兒興趣就會發現,這個場面和幾十年前發生在這一帶的眾多事件有著十分相似的共同處,他還會由此領悟一個道理,農民一旦真正被組織起來,煽動起來,就會發揮出最大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遺憾的是司機根本沒能領悟這一點兒,除了節油標兵之外,他在哪一方面都表現平平。他只會一個勁地在那裡喊,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瘋啦?沒人理會他,人們全都處在一種極端的興奮和突然產生的責任感中,唯恐做了群眾運動的落後分子。司機後來不喊了,他的嗓子有點兒痛,風使他連續地咳嗽起來,他覺得喊也是白喊,他阻止不住什麼,正在發生著的一切顯然在一開始就被什麼人決定下來了。司機並不知道,此刻,在遠離公路幾百米的一個高地上,一個指揮過數百場戰鬥的職業軍人正披著一襲英國呢大衣冷靜地注視著一切。那個軍人腰桿筆挺地站立在那裡,腳下踏著一片盛開著的鵝舌草。當兩輛五噸裝的卡車被卸運一空之後,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場戰鬥應該結束了。他轉過頭來輕輕地對站在身邊的大隊民兵連長關鬥說,通知他們,撤出戰場。
關山林把家安在了湖北洪湖,安在了他的老家。關山林的樣子,是要做永遠的匿居,像一頭走進森林腹地等待著生命最後日子的老象。他不止一次地對人提到他現在是在等死——他認為這是安度晚年最準確的說法。他在說到“等死”這個詞時神態安然,甚至哈哈大笑。他把全家都遷回鄉下來了,從此再也閉口不提要求重新工作的事。他起床、吃飯、上街和隨便什麼人聊天、回家睡覺,晨起暮息,樣子十分滿足,生活頗有規律。人們都覺得他是一個少年出家歷盡滄桑,晚年歸來養老的寓公,奔波到頭了,革命徹底了,心如止水了。只有烏雲知道,人們的想法是錯誤的。關山林的心沒有死,他的心永遠不會死,在他的胸膛後面,仍然有一顆頑強的火星棲伏在那裡,它沒有熄滅,永遠也不會熄滅。有一個細節只有烏雲一個人留了心。關山林為自己訂了大量的報紙,從《解放軍報》、《人民日報》到《參考訊息》,差不多有七八份之多。關山林每天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些報紙上。關山林看報不像多數人那樣只看標題和感興趣的文章,他是從一版到四版,每一篇文章都要認真讀完的。他讀報讀得很仔細,你把它叫做閱讀,不如叫做研究。實際上他就是在研究。他把他認為是重要的文章用紅藍鉛筆勾出來,標上“此處全家一閱”,“如此動向”,“發人深思”之類的眉批。他的情緒是隨著報紙報道的訊息而變化的。如果國內國際的形勢一派大好,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