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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還沒完呢,我寫那東西幹什麼?他就那麼固執地較著勁兒,不知是在和別人還是在和自己。
朱媽也老了,也不太愛走動了,這些日子,總是一個人坐在她的房間裡發呆,有時候就坐在那裡睡著了。她老家的嫂子來信找她要錢,說是給孫子娶媳婦用的,她就寄。老關說,你那個哥哥嫂子,比地主老財還要惡,你的家都不讓你回,你還給他們寄錢幹什麼?老關不讓她寄,朱媽就偷偷瞞著老關寄,讓我給她填匯款單,說總歸是一個娘生出來的,不看哥嫂的面,也得看爹孃的面。她這麼一回回地往郵局跑,經我手填的單子總有近萬元錢,差不多是我們給她的零用錢的總和,每回寄錢回來,她都顯得十分高興,臉上有一種欣慰的紅暈,我知道這個時候是她最快樂的,所以在下一次她求我給她填匯款單時,我還是無法拒絕她。
湘陽的兩個雙胞胎孩子已經四歲了,他妻子是省委辜書記的三女兒,我想這和湘陽被提到省C廳當副廳長總有那麼一些關係。湘陽的仕途一帆風順,有傳聞說今年“人代會”後他還可能動一動,當然是往上面動。老關曾對我說,是不是要湘陽把兩個孩子送一個回洪湖來,我打電話給湘陽說了,湘陽沒有同意,他說他妻子正考慮把孩子送進一所私立幼兒園,他妻子搶過電話告訴我,說私立幼兒園就是貴族幼兒園。我把這話轉告給了老關,老關吹鬍子瞪眼地說,什麼叫貴族?中國還有三分之一的人連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就提貴族,就把兩個四歲的孩子弄去培養貴族,問問他關湘陽是不是共產黨員?是不是共產黨的領導幹部?!老關這麼說,但湘陽夫婦並沒有把孩子送回洪湖來,這個我能理解,老關那種想法如今已經不時興了,已經被視為落伍了,何況是湘陽,是在省裡做了副廳長的湘陽。
更多的時候,家裡是安靜的,我在這個安靜得有些寂寞的家裡總是感到一種空蕩蕩的心悸。太陽好的時候,我就把會陽帶到院子裡去,坐在那裡曬太陽。這些日子我對太陽越來越迷戀了,也許我也老了。我在太陽下獨坐的時間總是很長,它從很高的地方照耀著我,但我根本不覺得它離我很遠,即便它移開了,照不到我,我知道它還在那裡,並不曾墜落。從遠處看太陽的回照更是一種鼓勵,你坐在背陰處,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你朝遠處眺望,看那些山水樹木和村落,在陽光下面它們清晰可辨,充滿了生命的生動和真實的凸突感,使你相信,如果沒有太陽的照耀,萬物根本就不會存在。
近段時間我身體的狀況越來越不好了,除了夏天,一年當中我大多數時間都在喘著,老是咳個不停,醫生說我的心肺病已經相當嚴重了,整個右肺的功能已經基本壞死,只能靠左肺來呼吸,這樣就大大增加了已經十分衰弱的心臟和肝臟的負荷。醫生要我儘可能地臥床休息,如果身體情況允許的話,醫生還建議我到南方的海濱城市住幾個月,增加我呼吸系統的抗體能力。湘月從普茨茅斯打來好幾個電話,要我去她那裡,她陪我去南安普敦海濱住上一段時間,並且請最好的大夫為我診病。對了,前_兩次忘了告訴你,湘月已經結婚了,丈夫是個蘇格蘭人,叫巴斯克斯,是搞宇宙生物工程的教授,正負責國家的一個太空試驗專案。湘月正在完成她的博士論文,同時她早已得到了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帶有課題基金的工作。他們去年生了一個孩子,正如湘月希望的那樣,是個女孩子。湘月讓孩子在電話裡跟我和孩子的姥爺說話,那孩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唱歌,湘月和巴斯克斯在旁邊哈哈大笑,說那孩子正把一個蘋果往話筒裡塞呢。後來湘月在電話裡跟我說了半個小時的話,她哭了,她說媽媽,你讓我怎麼能夠放心,你要是不答應來普茨茅斯,我就丟下這裡的一切回洪湖,一分鐘也不多待。她說見它博士的鬼去吧。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湘月說這麼粗魯的話,她那孩子氣把我給逗笑了。她仍然是個孩子,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了博士,嫁了人並見有了她引以為自豪的女兒,她仍然是一個孩子。
我不能去,不管是南安普敦還是普茨茅斯。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老關。
老關真的老了。在過去的年代裡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老關會老,我甚至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他是那麼的健壯、魁偉、充滿生命力和創造力;他不知疲倦,不辨寒暑,不畏槍林彈雨;他可以幾天幾夜地不睡覺,飽一餐飢一餐,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裡一動不動趴上二十四小時,可是槍聲一響,他卻能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頭一個躥上山頭。他是多麼的有力量啊!我還記得他頭一回擁抱我時的情景,那是在合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一個瀰漫著大森林芬芳氣味的小木屋裡,那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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