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第3/4 頁)
的動作。誰知這個動作給他惹了禍,因為我一眼看見他的袖口裡的衣裡,很像那個熟悉的顏色。我立刻沉下臉來:
“溥傑,這是什麼顏色,你也能使?”
“這,這這是杏黃的吧?”
“瞎說!這不是明黃嗎?”
“嗻,嗻……”溥傑忙垂手立在一邊。大妹溜到他身後,嚇得快要哭出來了。我還沒完:
“這是明黃!不該你使的!”
“嗻!”
在嗻嗻聲中,我的兄弟又恢復了臣僕的身份。……
嗻嗻之聲早已成了絕響。現在想起來,那調兒很使人發笑。但是我從小便習慣了它,如果別人不以這個聲調回答我,反而是不能容忍的。對於跪地磕頭,也是這樣。我從小就看慣了人家給我磕頭,大都是年歲比我大十幾倍的,有清朝遺老,也有我親族中的長輩,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禮服的民國官員。
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還有每日的排場。
據說曾有一位青年,讀《紅樓夢》時大為驚奇,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賈母、王鳳姐這樣人身後和周圍總有那麼一大群人,即使他們從這間屋走到隔壁那間屋去,也會有一窩蜂似的人跟在後面,好像一條尾巴似的。其實《紅樓夢》裡的尾巴比宮裡的尾巴小多了。《紅樓夢》裡的排場猶如宮裡的排場的縮影,這尾巴也頗相似。我每天到毓慶宮讀書、給太妃請安,或遊御花園,後面都有一條尾巴。我每逢去遊頤和園,不但要有幾十輛汽車組成的尾巴,還要請民國的警察們沿途警戒,一次要花去幾千塊大洋。我到宮中的御花園去玩一次,也要組成這樣的行列:最前面是一名敬事房的太監,他起的作用猶如汽車喇叭,嘴裡不時地發出“吃——吃——”的響聲,警告人們早早迴避,在他們後面二三十步遠是兩名總管太監,靠路兩側,鴨行鵝步地行進;再後十步左右即行列的中心(我或太后)。如果是坐轎,兩邊各有一名御前小太監扶著轎杆隨行,以便隨時照料應呼;如果是步行,就由他們攙扶而行。在這後面,還有一名太監舉著一把大羅傘,傘後幾步,是一大群拿著各樣物件和徒手的太監:有捧馬紮以便隨時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隨時換用的,有拿著雨傘旱傘的;在這些御前太監後面是御茶房太監,捧著裝著各樣點心茶食的若干食盒,當然還有熱水壺、茶具等等;更後面是御藥房的太監,挑著擔子,內裝各類常備小藥和急救藥,不可少的是燈心水、菊花水、蘆根水、竹葉水、竹茹水,夏天必有蕾香正氣丸、六合定中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萬應錠、痧藥、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飲,等等;在最後面,是帶大小便器的太監。如果沒坐轎,轎子就在最後面跟隨。轎子按季節有暖轎涼轎之分。這個雜七夾八的好幾十人的尾巴,走起來倒也肅靜安詳,井然有序。
然而這個尾巴也常被我攪亂。我年歲小的時候,也和一般的孩子一樣,高興起來撒腿便跑。起初他們還亦步亦趨地跟著跑,跑得丟盔曳甲,喘籲不止。我大些以後,懂得了發號施令,想跑的時候,叫他們站在一邊等著,於是除了御前小太監以外,那些捧盒挑擔的便到一邊靜立,等我跑夠了再重新貼在我後邊。後來我學會了騎腳踏車,下令把宮門的門檻一律鋸掉,這樣出入無阻地到處騎,尾巴自然更無法跟隨,只好暫時免掉。除此以外,每天凡到太妃處請安和去毓慶宮上學等等日常行動,仍然要有一定的尾巴跟隨。假如那時身後沒有那個尾巴,例會覺得不自然。我從前聽人家講明朝崇禎皇帝的故事,聽到最後,說崇禎身邊只剩下一個太監,我就覺著特別不是滋味。
耗費人力物力財力最大的排場,莫過於吃飯。關於皇帝吃飯,另有一套術語,是絕對不準別人說錯的。飯不叫飯而叫“膳”,吃飯叫“進膳”,開飯叫“傳膳”,廚房叫“御膳房”。到了吃飯的時間——並無固定時間,完全由皇帝自己決定——我吩咐一聲“傳膳!”跟前的御前小太監便照樣向守在養心殿的明殿上的殿上太監說一聲“傳膳!”殿上太監又把這話傳給鵠立在養心門外的太監,他再傳給候在西長街的御膳房太監……這樣一直傳進了御膳房裡面。不等回聲消失,一個猶如過嫁妝的行列已經走出了御膳房。這是由幾十名穿戴齊整的太監們組成的隊伍,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浩浩蕩蕩地直奔養心殿而來。進到明殿裡,由套上白袖頭的小太監接過,在東暖閣擺好。平日菜餚兩桌,冬天另設一桌火鍋,此外有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鹹菜一小桌。食具是繪著龍紋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色的瓷器,冬天則是銀器,下託以盛有熱水的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