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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拿來一大筐碗筷,發給每人一副,一面發一面說:“自己儲存好,不要打了,路上不好補充。”我想,看來這條通往刑場的路還不短,不然為什麼要說這個呢。
早餐是醬菜、鹹蛋和大米稀飯。這久別的家鄉風味勾起了大家的食慾,片刻間一大桶稀飯全光了。大兵們發現後,把他們自己正要吃的一桶讓給了我們。我知道車上沒有炊事裝置,他們要到下一個車站才能重新做飯,因此對大兵們的這個舉動,簡直是百思不得一解,最後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反正他們對我們不會有什麼好意。
吃過這頓早飯之後,不少人臉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後來有人談起,他們從大兵們讓出自己的早飯這件事上,覺出了押送人員很有修養、很有紀律,至少在旅途中不會虐待我們。我當時卻沒有這種想法,我想的正相反,認為共產黨人對我是最仇恨的,說不定在半路上就會對我下手,施行報復。就像中了魔一樣,我往這上頭一想,就覺得事情好像非發生不可,而且就像是出不了這天夜裡似的。有的人吃過早飯打起盹來,我卻坐立不安,覺得非找人談談不可。我要向押送人員儘早地表白一下,我是不該死的。
坐在我對面的是個很年輕的公安戰士。這是我面前最現成的談話物件。我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後從他的胸章上找到了話題。我就從“中國人民解放軍”這幾個字談起。
“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這是頭一次使用“您”字),解放,這兩個字意思好極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經裡就有這意思。我佛慈悲,發願解放一切生靈……”
年輕的戰士瞪起兩隻大眼,一聲不響地聽著我叨叨。當我說到我一向不殺生,連蒼蠅都沒打過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由得氣餒下來,說不下去了。我哪裡知道,這位年輕的戰士對我也是同樣的摸不著頭腦呢!
我的絕望心情加重了。我聽著車輪軋著鐵軌的鬧聲,覺著死亡越來越近了。我離開了坐位,漫無目的地在通道上走著,走到車的另一頭,在廁所門邊站了幾秒鐘,又轉身往回走。我走到中途,聽見旁邊的侄子小秀在和什麼人低聲說話,好像說什麼“君主”、“民主”。我忽然站住向他嚷道:
“這時候還講什麼君主?誰要說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決鬥!”
人們全給我弄呆了。我繼續歇斯底里地說:“你們看我幹什麼?反正槍斃的不過是我,你們不用怕!”
一位戰士過來拉我回去,勸我說:“你該好好休息一下。”我像鬼迷了似地拉住這位戰士,悄悄對他說:“那個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壞,反對民主。還有一個姓趙的,從前是個將官,在蘇聯說了不少壞話……”
我回到座位上,繼續絮叨著。那戰士要我躺下來,我不得已,躺在椅子上,閉上眼,嘴裡仍停不下來。後來,大概是幾夜沒睡好的緣故吧,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竟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很想知道被我檢舉的那兩個人命運如何。我站起來尋找了一下,看見小秀和姓趙的還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小秀神色如常,姓趙的卻似乎有點異樣。我走近他,越看越覺得他的神色悽慘;他正端詳著自己的兩手,翻來覆去地看。我斷定他自知將死,正在憐惜自己。這時我竟又想起了死鬼報冤的故事,生怕他死後找我算賬。想到這裡,我身不由己走到他面前,跪下來給他磕了一個頭。行過這個“攘災”禮,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嘟囔囔念起“往生神咒”。
列車速度降低下來,終於停了。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聲:“長春!”我像彈簧似地一下子跳起,撲向糊著報紙的窗戶,恨不得能鑽個窟窿看看。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不遠的地方有許多人唱歌的聲音。我想,這就是我死的地方了。這裡曾是我做皇帝的地方,人們已經到齊,在等著公審我了。我在蘇聯曾從《實話報》上看到過關於鬥爭惡霸的描寫,知道公審的程式,首先是民兵夾著被審者上場。這時正好車門那邊來了兩個大兵,讓我受了一場虛驚。原來他們是來送早餐稀飯的。與此同時,列車又開動了。
列車到了瀋陽。我想這回不會再走了,我一定是死在祖宗發祥的地方。車停下不久,車廂裡進來一位陌生的人,他拿著一張字條,當眾宣佈說:“天氣太熱,年紀大些的現在隨我去休息一下。”然後念起名單來。我聽到那名單裡不僅有我,而且裡面還有我的侄子小秀,我奇怪了。我今年四十四歲,如果勉強可以算是年紀大的,可是三十幾歲的小秀是怎麼算進去的呢?我斷定,這必是一個騙局。我是皇帝,其他的都是大臣,小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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