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第2/4 頁)
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裡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髒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髒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裡去,然後,坐著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製藥廠女推銷員的頭髮上定了定,便踉踉蹌蹌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裡飛舞。站臺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著。乘務員瑟縮著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彷彿一隻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錘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溼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著,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溼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裡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溼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鉤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繚繞著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傢伙臉上流著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掛著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著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裡傳來夢幻般的鏗鏘聲,才提著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嶇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著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便拎起來揹著。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裡感到虛虛的……丁鉤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絡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裡應該活動著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裡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言想著,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著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裡,在他的身旁,躺著一隻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鬆,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係,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於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斗,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鉤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裡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斗。憑著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斗。他對著那兩隻有些兇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隻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莫言握住那隻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斗!”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斗大聲說:
“出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麼。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李一斗一把將他拖出鐵欄杆,說:
“別理她!”
李一斗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個頭。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斗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斗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後,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彙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昨天夜裡我就帶著車來接過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凌晨到呀。”
李一斗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寧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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