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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無從躲起,不知道災變從哪方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心靈增強耐受力、更增強,以便自己在意想不到的事發生過後,再一次地死裡逃生。
同一般人不同,我的這類特殊災變完完全全都是屬於我自己的,它就藏在我的自我意識裡頭。只要災變一發生,我的自我意識就開始發動,災變過後,我被打倒,認識也漸漸地完成了。我負有很大責任的父親的死就是這麼一回事。是我的自私和輕率害死了他,他是我最愛的,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坎,我終生都越不過去,我只能閉上眼睛背對,而後讓它變成我背上的包袱。今天這包袱已同我生長為一體了,我將揹著它走向我的末日。父親的骨灰被我帶到了新家,將來我也死了,就讓別人把我的骨灰和他的都隨便扔到哪裡吧。
對於我來說,內在的、根源性的災變比外在的災變更不可避免,你以為你已經準備得很好了,但打擊總是猝不及防,兇殘而暴烈。災變是可怕的,人的承受力卻幾乎是無限的。每一次的死裡逃生之後,你就成了一個新人。當然前提是你要不放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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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私
那個年頭的小孩,談得上什麼隱私呢?五六個人擠在一間房裡,兩三個人睡一個鋪,桌子抽屜、衣櫃衣箱全是共用的,連洗臉都是五六個人共一條毛巾。當我收集了糖果紙,唯一想得到的私房地方就是床墊底下,也就是一條厚毯下面的稻草裡頭。我們只能墊稻草取暖,褥子之類是沒錢去買的。有一回我的糖果紙找不到了,結果將所有的稻草翻了個遍,弄得房裡一地的草。還有一回我得了一張“勞動模範”獎狀,覺得很珍貴,又不願家裡人看見,就藏在床墊下。直到很久以後搞衛生才被家人發現,大嚷大叫起來,弄得我一臉通紅。
沒有個人的空間並不等於沒有隱私。也許所有的孩子都同我一樣,我們的隱私既發生在夜深人靜之際,也發生在任何可能有的閒暇裡。甚至有可能發生在日常的繁忙之中。我們的私房場所是我們那顆“心”。我們做著工作,突然在中途一怔,就進入到了那個裡頭。很可能我們中國人的人心是最深不可測的?由於日常語言遠遠地落後於人心的深度,在多年勉為其難的反覆實踐中,就發展成了今天這種含糊,多義,飄忽,沒有稜角的樣式了。就連一個兒童,也能明白其中的微妙。而且,我們民族也許是最能夠將自己的二重人格統一起來,渾然生活於其中的民族。
我讀小學時寫過日記,那都是寫給人家看的——老師,家長,同學。我才沒有那麼傻,會將自己的隱私寫進日記讓別人去發現呢。我的真正的隱私我不會講給任何人聽。後來我又寫過日記,但也不記下什麼隱私。由於住房條件等等的限制,我也早被訓練出了沒有個人空間的習慣。那麼,隱私到哪裡去了呢?當然是心裡。那顆心啊,層次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深邃。在靈魂出竅的瞬間,根本不用思索就能感到黑色煤層的豐富。但那已經轉化成了說不出口的財富。有好幾年,我一直在考慮如何樣說出第一個詞。我的隱私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多,都要深。我於不知不覺中積累的財富在多年的冥想中已被轉移到了最最下面的黑暗處所,在那種地方,黑糊糊的岩漿日夜翻滾著,冒著陰森森的氣泡。那就是我的真正的日記,我的見不得人的黑暗財富。
轉化是一個多麼叵測的、奇妙的過程啊。不去開掘,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的那顆心會有多麼晦澀難解,裡頭會埋藏著何種奇怪的記憶。在開掘中,我甚至感到我使用的古老語言也轉換了功能。我使用起這種暗示性的、沒有時態的語言來竟是那麼的得心應手。因為這是幽靈在說話,因為作品中的一切都發生在未來!不見天日的地下之物內部蘊藏著強光,在開採的現場,那光照亮著我的心靈。於是我看到了它們在那裡。它們,被遺忘的、世紀的記憶,在永劫不復的死水中無聲地翻滾,等待我去打撈。我用聽覺辨認,用嗅覺分級,投入緊張的勞動。
創造就是發現。我發現,人心就是一個無底的儲藏室,你放進去的東西越多,你的精神的層次就越豐富,結構就越容易顯露。讀者啊,你對自己感興趣嗎?你想重溫你曾有過的一閃念的隱私嗎?你對於自己的未來有著某種焦慮或企盼嗎?你處在難以做出某種人生決定的躊躇的痛苦之中嗎?這裡是殘雪的小說,讀一讀吧。也許它不會解決你的實際的問題,但它是強心的營養。它來自心的最底層的礦區,那裡是儲藏光源的處所。
男生
我是不敢同男生說話的。這一方面是我非同一般的靦腆內向的性情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