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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在我兩至三歲的期間吧,有一天夜裡,我本來已經睡著了,忽然被吵醒,聽到哥哥姐姐們在說話。人影晃動著,燈光不太亮,他們在吃東西。“我要!”我迷迷糊糊地說。有人將一個大石榴遞到我的手裡。我從未見過這種水果,看得簡直入了迷。我做夢似地吃完了那隻大石榴,汁水流到了我脖子上。第二天,我還依稀記得享受美味的狂喜,記得嚥下珍珠種子的愜意。
然後就是漫長斑駁的苦難年代。那個年代裡,如果我和同伴討論什麼東西最好吃,我就會想起那隻石榴。我也曾好幾次有機會得到石榴。有一次是去校園裡偷,還被校園的工人追趕。那偷來的石榴又小又酸,根本不能吃。還有一回,是別人送的。用顫抖的手掰開外皮,露出種子。種子很硬,有骨,汁水也不是那麼多。怎麼回事呢?終於弄到了一點零錢,就去買那覬覦了好久的石榴了。但是不對,一點都沒有我從前吃過的那種味道。漸漸地,我對石榴的印象就壞了。我不再喜歡這種水果,認為吃起來一股生澀氣味。我甚至將石榴排斥在能吃的水果之外。我想,也許是本地的土壤不適宜於栽培它們吧。此地的石榴都是贗品。
物質充沛的年代裡,我吃到了品種優良的石榴,但這些石榴都沒有引發我緬懷的情緒,石榴就是石榴,一種水果而已。
在某個幽暗的地帶,人的感覺完全放開之際,所出現的事物,同這個緊張而鬧哄哄的表面世界裡出現的事物是何等的不一致啊。那種一次性的事物不斷離我們遠去,遠去……如果我們執著,如果我們念念不忘,重返的希望便會逆向地出現。
漸漸地,我已不再將石榴同食慾聯絡起來,石榴僅僅出現在夢中。夢中的食慾或其他慾望是很不相同的,醒來以後就知道,那些慾望都沒有實用價值。於是石榴越來越完美。有一回,那些美麗的水晶種子紛紛落在我臉上,醒來用手一抹,居然是淚。難道人在夢裡會感動到這種程度?“這是石榴。”我費力地說出這幾個字。空氣擠壓著我,我看到在大地之上,無數的人影從地縫裡湧出來。
可是我自己,我並不想入夢,我要停留在那種幽暗地帶。我開始採取人為的方法來向那種地帶挺進,這就是所謂的冥思。冥思可以在任何時間段發生,我朝著一個方向用力,我將光的碎片聚攏,使之成為一條光之河流。當我的身體變得透明起來時,我就看見了它。石榴,地母的奇蹟,心的歸宿。
玫瑰水晶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造水晶球。小球放在鄰居的書架上面,令陰暗的陋室四壁生輝。那時我沒有任何一件玩具,也很少去商店,所以在我眼中,這枚水晶球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造物。亮晶晶的球體內是一朵豔麗的玫瑰花,當我凝視那球、那花的時候,我一定在心裡頭多次肯定過了:這就是人間奇蹟。
鄰居很快就將水晶球收起來了。我再也沒見過。可是那小東西已經在我的夢想中紮了根。那時我還沒學過“一塵不染”啊,“異物”啊這類詞。小球給我的強烈印象一定遠遠超出了這類詞的含義吧。我忘不了。撇開我所在的大自然,我周圍的一切人造物都是灰濛濛的。一般來說我習慣於認為人造的物體就是那個樣。這枚水晶球是怎麼回事呢?那朵比真花還要好看的玫瑰又是如何樣安進水晶裡頭去的?我又開始了那種假設:如果我有一枚水晶球,我就要將它放在我枕頭下,夜裡不停地拿出來看;我還要將它帶去學校,向同學們炫耀。我會讓別人看,但是不讓別人摸。
其實最讓我弄不明白的是,人怎麼能造出這樣的東西——同周圍的一切物體有一道鮮明的界線,其完美和登峰造極超出人的預期。在那個飢餓的年代水晶球沒有實用價值,我卻因為見過了它而被挑起了無窮無盡的飢渴。自然的造物我已看過了很多,我熟悉自己對它們產生的激情。這一個卻不是自然的造物,它對我的刺激是異樣的——尖銳的,壓倒性的,難以解脫的。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沒料到人造物可以有這樣的無懈可擊的逼人的美麗。我解脫不了自己。
我沒有玩具,即使嬰兒時代有過,我也不認為那些東西很美。是啊,同水晶球相比,它們實在是不屑一顧的。水晶球讓我隱約產生了自卑,因為它的確高不可攀啊。我反覆地窺探鄰居的神態。他垂著雙眼,沒有任何表情,看來他認為我這樣的小孩不配同水晶球發生任何關係。以我的年齡,還不懂得事物的價值。我認為水晶球是一件無價之寶,超越了世上物體的一切偉大用途。但是這個鄰居對我說話了,他說:
“小姑娘,走路別老東張西望,把路看清啊。”
他皮笑肉不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