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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她轉身,她走出幾步,他又叫住她:
“等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一塊洋錢,幾張紙幣,他把這些錢遞給她。他想想,又從短褂下摸出手槍,一塊遞給她。那是一支手掌大小的勃朗寧。
她回到福履理路小薛的家裡。她坐在桌邊發愣。她覺得雙腿痠痛,她再也跑不動路,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她忽然掉下眼淚,趴到枕頭上痛哭一番。她聞到小薛頭髮的味道,心裡一慌——
他在老顧手裡,她決定去把他找回來。她想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她不想讓他成為組織的犧牲品,像她自己那樣。她要去懇求顧福廣,她不相信組織會殺掉她,她不相信老顧真的會殺她。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最漫長的決定,對她來說,這也不是最漫長的一天。可等她當真走出門,找到電話亭,撥通那個電話時,天色已將近黃昏。
她按照電話裡交代的地址找到八里橋路這家蠟燭店。老顧不在。樸季醒也不在。在這組織裡,她只認識這幾個人。別人把她帶到樓上,客客氣氣地把她綁在床上。
現在,她只能這樣等待著,只能這樣側著身子躺在床上。
窗外曙光微露,天空黝藍。她聽到樓下門板搬動的聲音,隔一會,她又聽見竹梯嘎吱作響,有人上樓,是樸季醒。
樸坐在桌邊望著她。
“為什麼要偷偷離開?”
她固執地看著他。
“為什麼要通風報信?為什麼要背叛組織?”
她並沒有從這種嚴重的指控裡感到危險,她只是覺得受到侮辱。她為組織付出過很多,其中包括痛苦的抉擇,無盡的寂寞,還有違心的表演。她望著樸季醒那張一宿沒睡的臉,那張因為沒刮鬍子而顯得更加憔粹的臉。她想起在這個組織裡,她看到過太多這樣的臉,她忽然覺得這樣的臉有些可笑,緊張,疲倦,因為過度疲倦而興奮……忽然之間,好像有另一個冷靜而超脫的自我跳出她身體之外,從那些剛剛還充滿她頭腦的羞憤中浮現出來,像個旁觀者那樣站在邊上。
那是一些沉浸在秘密行動中的臉,是一些完全沉浸在自我想象中的臉,蒼白的臉色在黑暗的人群中忽隱忽現,既驕傲又驚恐,既蔑視又渴望……
一旦她採取這樣一種旁觀者的立場,突然就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純粹是……無謂的消耗,她在心裡使勁尋找合適的表達方法。可她很快就原諒這一切,也原諒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想。她又覺得他們畢竟也不是那樣可笑,因為她自己也有那樣一張蒼白又邋遢的臉,她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那張臉看似正在遭受無休無止的關節疼痛的折磨。
她在思索樸季醒剛剛說的那句話——背叛……
她覺得正是這樣的字眼在折磨著他們和她。這些字眼會偷偷咬噬人的心靈,讓人又激動又心酸,讓人徹夜不眠。這不是平常人們互相說話會用到的字眼,可一旦他們用這樣的字眼說話,生活就開始大不一樣,世界也變得好像夢幻一般。她一動腦筋檢點起這些字眼,心裡就排出來一大串,行動啊,綱領啊,國家啊,壓迫啊……還有愛情。
她想,要是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字眼,她和小薛的關係會不會更好些?她會不會不那麼裝模作樣些?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家——被這些字眼規定好角色,可她現在覺得很累,她不想再扮演這些角色。
天快亮時她聽到樓下老顧說話的聲音,她想叫他,想對他說,她並沒有背叛,她只是不想傷害小薛。她並不覺得老顧真會殺掉她,她甚至覺得老顧不肯上來看看她,是因為對她有些愧疚,就好像她偷偷跑出去打電話給人家通風報信,責任都在他身上。她現在漸漸不再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就先替人家羞愧起來。
她大聲叫喊老顧老顧。樸季醒騰騰爬上樓,告訴她老顧走啦。樸過來幫她解開繩子,給她倒一杯熱水。她想洗臉,她想漱漱口,她多想換換衣服啊,可她更想問問小薛。
樸背對著她站在桌邊,好像在研究那隻燈泡。
“我帶你去見小薛。”他告訴她。
她覺得心情輕鬆起來。畢竟——事情是可以講清楚的。等明天,等他們那行動順利完成,事情就過去啦。她可以幫忙去看著小薛,在這段時間內。至於那個白俄女人,那個特蕾莎,她不是在醫院裡麼?吃點小小的苦頭,也許對她還有些好處呢。
天還早,八里橋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老鼠在隔壁浴室的煤堆上爬過,完成它在黎明前的最後一次巡獵。卡車停在街對面,柏油布蓬罩著車斗,車後擋板上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