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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實話。”
長時間靜默——只有掛鐘的聲音,以及窗外江面上尋找腐爛食物的海鷗的鳴叫,時間長得讓他難以忍受,像是憋尿——他也的確害怕得快要失禁。他親眼看到過子彈是怎樣穿透下巴的,整個下頜骨都掀開——像是開啟一個盒蓋。他不敢回答,生怕下頜一動,就會觸發那把手槍上的什麼東西,簡直有些古怪,他不合時宜地在頭腦裡翻檢起那些名詞來,扳機?還是擊錘?就好像這樣一開動腦筋,他自己就能置身事外,就好像想想這些名詞能讓這事變得像哪本小說裡發生的事一樣。
特蕾莎再次大笑起來。她望著他的面孔,伸手從他鼻子上取下一根鬈曲的毛髮,是她的陰毛,他仍然能聞到那股酸味,那股好像是摻有少量蘋果醋的乳酪般的味道。要解脫困境,有時需要一支手槍,有時只需要一根潮溼的毛髮。
“為什麼要跟蹤他,你跟蹤他到哪裡?告訴我時間、地點。為什麼他有危險?”
“禮拜天晚上。我從西僑青年會一直跟蹤他到餐廳。他走進貝勒路一幢房子。那是幫會的房子,是那個懷有野心的小組織的聚會地點。幫會首領已有所察覺,他知道這幫人對他不滿,他知道他們偷偷搞些暗殺活動,他打算讓巡捕房來處理這事,幫會一向與巡捕房合作。那幢房子已被巡捕房監視,陳先生因為出現在那幢房子裡,他一定也已受到監視,搜捕即將開始。我急著想要告訴你……”
他覺得這些說法漏洞百出,他覺得這些說法實在是荒謬。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他看著特蕾莎掀起紗帳,開啟床頭櫃上的煙盒。他預感到自己大難臨頭,只消一個電話,他的謊言就會被戳穿。
“是那個幫會首領要你監視我麼?是他要你去跟蹤陳的麼?”
“是的。”
“告訴我他的名字。”
他的腦子在不停轉動,他試圖找出那張報紙上出現過的姓氏,他看過那張報紙,金利源刺殺案發生後,有家與幫會有關的小報提出一種看法,認為這個暗殺組織的頭目姓顧——他想起來,那個姓氏是顧。
“他姓顧。我們都叫他顧先生。”
“是顧先生讓你跟蹤陳的?”特蕾莎的嗓音變得冷酷起來。小薛還是頭一次把這個姓氏與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人作比較,他想起這些人的相貌,雖然是在黑夜裡——他覺得那個神秘的中年人更符合顧先生的身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如果是顧先生在與特蕾莎的陳做生意,他又為什麼要讓小薛跟蹤陳呢?他想(不無幸災樂禍)——好吧,那樣的話就是陳在欺騙你。
“你竟敢幫著別人偷偷監視我!竟敢偷偷跟在陳背後!”
槍管再次向上戳進來,他覺得自己的處境既悲傷又滑稽,讓他的鼻根一陣陣發酸,簡直有些莫名地為自己可憐的命運感動起來。槍管頂著他,反倒讓他的感官更加敏銳細緻起來,他甚至像是能感覺到淚腺在發癢,緊接著,是瞳仁變得模糊起來,而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竟然用的是法語,好像這種聲調柔軟的語言可以少一些震動,可以讓他避免觸發槍管那頭的擊錘。連他自己都聽不清說得到底是什麼,但特蕾莎卻像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跟蹤他,是因為他是你的壞朋友。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
十五
民國二十年六月十一日下午六時三十五分
這些日子裡,少校一直在思念法蘭西。他並不把自己看成上海人。這兒有些歐洲人早已忘記自己的故鄉,他們早已歸化上海。無論這些人不久前在哪裡登上船,他們一下船,就加入一個新的族群——白種上海人。這也難怪,他們從前一無所有,在上海發大財,在上海置下產業,結婚生子,難道不該把這裡當成自己的老家?
薩爾禮一度也想在殖民地安個家,可他的科西嘉妻子無法忍受亞洲的潮溼空氣,帶著孩子坐上從西貢回馬賽的郵輪。他沒有去找個中國情婦,他寧可一年一度坐船回國度假。與他不同,巴臺士領事卻把整個家都安在上海,雖然領事的職務調動比警察部門更頻繁。
傍晚,少校坐在領事官邸的書房裡。落地窗外是整排的大陽臺,從陽臺雕花的欄杆間可以望見房子背後的大片草地。驚叫聲在梧桐樹梢迴盪。巴臺士領事站起身來伸頭張望。在草坪和沿圍牆種植的樹叢之間,小男孩摔倒在腳踏車旁,趴著一動不動。尖叫聲是從站在草坪邊椅子上的女孩嘴裡發出的,她在那把黑漆斑駁的鑄鐵椅上搖搖晃晃,一條腿跨過弧形的椅背。地上的小男孩扭動起來,雙腿艱難地想要從那堆橡膠和鐵管的迷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