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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不說話。
“啟稟聖上,史官在宮外候旨。”內侍以極低極細弱的聲音稟報。
李豫半眯起眼,嚴明遂恭身退下。
史官年紀極輕,以史為姓,其父去年病故,世襲而就。
李豫問道:“本朝之史,卿家修撰得如何?”
史官揖禮,不卑不亢,“微臣由寶應元年始述,至今晨聖上宣詔令太子監國,無一遺漏。然高祖太宗早有遺制,聖上不可干預史官撰史。”
李豫低聲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聽聽卿家是如何寫太子適生母沈氏的。”抬目直視史官,“你可有帶來?”這樣的病勢危殆中,眸光仍是凌厲迫人。史官深吸一口氣,不敢對視,恭身答道:“微臣沒有帶來。然微臣既日記萬事,自有執筆不忘的本領,所記每字每句,皆在微臣腦中。”
“那便吟誦與朕聽。”李豫斷然道。
史官遲緩一下,緩聲吟道:“太子適生母沈氏,吳興人,世為冠族,父易直,秘書監。天寶十二年,上為廣平郡王時,納為正妃,天寶十四年,生太子適。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妃從幸不及,流落民間,其後被拘於東都掖庭,上犯險迎回鳳翔。及上冊拜為太子,為太子妃。寶應元年,生昇平公主,月餘,以病薨逝,上感念痛哀。”
李豫以手指輕彈榻上明黃錦鍛,慢慢說道:“卿家實是能人,天下皆知沈氏忽失蹤跡,朕十七年遍訪三山五嶽,雖尋覓不得,但仙庾嶺、三皇山諸處均曾有傳她的蹤跡,卿家竟敢說她已然薨逝?”
史官一笑,微微恭身,“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筆。”
李豫不置可否,復闔上雙目,沉默良久。
史官佇立原處,以為皇帝昏睡過去。正待呼喚太醫入內,忽聽李豫朗聲道:“卿家所述有誤,該當這樣記下:太子適生母沈氏,吳興人,世為冠族,父易直,秘書監。天寶十二年,上為廣平郡王時,納為正妃,天寶十四年,生太子適。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妃從幸不及,流落民間,其後被拘於東都掖庭。及上破賊,收東都,見之留於宮中,方經略北征,未暇迎歸長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復收東都,失其所在,莫測存亡。上遣使求訪,十七年寂無所聞。”他抑揚頓挫一口氣說完,又是連聲咳嗽不已,濃血沾染到明黃錦緞上。
因著燭光幽暗,史官也看不甚清,執拗回言:“恕微臣不能領旨。”
“廖廖數筆篡改,於本朝之史毫無影響。”李豫聲音嚴厲起來。
“一來,篡史違背祖制家訓,微臣不敢為;二來,此筆篡史,於聖上聖德有虧,若流傳後世,必有紛紛議論,以為聖上危難之時棄糟糠,薄義寡情,為皇帝后再覓髮妻,惺惺作態。”史官說話鏗鏘有聲。
李豫失笑,“這是朕心之所甘,後世紛擾述評,便由朕全力承擔。卿家也算不得篡史,自安史二賊之叛,我大唐史料散佚者多不勝數,卿家只當沈氏之事散佚失傳,多屬傳聞,無法驗明屬實便可。”復深深嘆息,看著幽明燈火下面前年輕的面龐,說道:“卿家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記,當可體朕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史官感懷於心,身軀微微顫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微臣領旨。”轉身疾步走出。
李豫面上徐徐綻開笑意。
她已然遠離塵囂紛擾。
然而,既然她希望天下人都還認為她活著。
希望他還以為她活著。
那他便讓她永遠活著吧。
活在他的心間。
活在這山水之間。
讓他俯瞰這萬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蠻蒼莽,塞北黃沙白草,處處都有她的氣息精魂。
(全文完)
後 記
大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唐代宗李豫崩。太子適遵遺詔於柩前即位,是為唐德宗。
德宗詔雲:“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則事天莫先於嚴父,事地莫盛於尊親。朕恭承天命,以主社稷,執珪璧以事上帝,祖宗克配,園寢永終。而內朝虛位,闕問安之禮,銜悲內惻,憂戀終歲。思欲歷舟車之路,以聽求音問,而主茲重器,莫匪深哀。是用仰稽舊儀,敬崇大號,舉茲禮命,式遵前典。宜令公卿大夫稽度前訓,上皇太后尊號。”
德宗在位二十五年,數次下詔尋找生母沈氏,終一無所獲。於建中元年十一月,遙尊聖母沈氏為皇太后,陳禮於含元殿庭,如正至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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