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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幹著幹著就睡著了。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面上的理由是河道里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洩。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幹那件事。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做愛就要睡覺。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在這方面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系主任就是這麼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黑胖子,每天系裡系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哇。再寫幾篇。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里,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文,我也如法炮製:頭兒,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沙掌,現在無此功力。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系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磕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
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溼了,好像尿了褲子。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頭兒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不管怎麼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頭兒的,不想這麼幹。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翹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
這兩種情形在表面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麼。
因為紅拂的緣故,我對愛睡覺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個愛睡覺的人,假如不是要證費爾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孫就是個愛睡覺的人,我經常聽見她高叫一聲:好睏哪!然後她就蓬頭垢面,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裡。跑出來去廁所。我痛恨合居這種生活方式,它使人連睡都不好意思;我還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怕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那話不一定是對我說的。轉瞬之間水箱轟鳴,她從廁所裡出來奔回去接著睡了。我很同情小孫,作為一位女士,她肯定沒有在哪兒都睡的勇氣。我不但在全校、全系、教研室的會上酣睡,而且在歌詠比賽上也睡著了。那一天是五一節。校工會組織歌詠比賽,要求教職工全體參加。我和大家一樣,換上了白襯衫藍褲子,就在後臺等上場的當兒,我倚著牆睡著了,結果就沒有上去唱歌。這對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後一排中央,站在三級木臺上。萬一在那裡睡著了,從上面一頭撞下來,不但我自己性命難保,還要危及校長。因為我準會撞到第一排中央,他就在那裡坐著。根據這種切身體會,我認為楊素家裡也老開會,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裡作報告,從節約眉筆到晚上別忘了洗屁股,什麼都要講到。紅拂就在那裡睡著了。但是睡覺也不敢閉眼睛,因為在楊府裡犯了錯誤,就會被亂棍打死葬進萬人坑。因此與其說是在睡,不如說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夠生活在今天是多麼幸福啊,我們可以相當安全地睡了。在這方面我的覺悟很高,就是在熟睡中被頭頭們提溜起來訓上一頓也不回嘴,因為我深知我們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文化革命裡我插隊時,遇到了一位軍代表,他專在半夜一兩點吹哨緊急集合,讓大家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誰要是敞著釦子,就會受批判。所以我們都是穿戴整齊,頭上戴帽子,腳下穿球鞋的睡覺,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別的遺體。這位軍代表是包莖,結婚以前動手術切開,感染了,龜頭腫得像拳頭那麼大。有同學在廁所看見了,我們就酌酒相慶。我喝了一廳多白酒,幾乎醉死了,以後什麼酒都不敢沾了。
五
我自覺得是精力不夠充沛的人,和紅拂是一樣的。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能夠睡覺是一種幸福。伴隨著睡眠到來的是漫長真實的夢。根據我的統計,一個小時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睡覺可以大大地延長生命。另外一方面,醒著也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可幹,除了胡扯淡,就是開會。所以後來紅拂說,躲在菜園子裡的時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那個時期真實和夢境都混為一體——死柳樹的黑色剪影,籬笆上藍色的喇叭花,窪地裡的積水,表面上蒙滿了飛蟲,偶爾飛進房裡來的大如車輪的白蝴蝶,等等。她還在三十多度的緯度上看到了北極光,這是地理學家無法想像的。她拿出一個皮面大本子給別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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