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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下去,一直到給扔進字紙簍送到廢品回收站,倘使不是這深夜我忽然把它找了出來。
我過去常說我這一生充滿著矛盾,這還是在美化自己,其實我身上充滿了缺點和惰性,我從小就會“拖”和“混”,要是我不曾咬緊牙關跟自己鬥爭,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更不用說寫小說了。那麼我怎麼會在深夜找出這份關於亡友的材料呢?可以用我在前一篇《隨想》裡引用過的一句話來解釋:“我從日本作家、日本朋友那裡學到了交朋友、愛護朋友的道理。”當初講了這句話,我似乎感到輕鬆,回國以後它卻不斷地燒我的心。我作訪日總結的時候並沒有提起這樣一個重大的收穫,可是靜下來我老是在想:我究竟得到什麼、又拿出了什麼;我是怎樣交朋友、又怎樣愛護朋友。想下去我只是感到良心的譴責,坐立不安。於是我找出了放在抽屜裡的那份材料。
是這麼一回事。我記不清楚了,是在什麼人的文章裡,還是在文章的註釋裡,或者是在魯迅先生著作的註解中,有人寫道:曾經是魯迅友好的黎烈文後來墮落成為“反動文人”。我偶然看到了這句話,我不同意這樣隨便地給別人戴帽子,我雖然多少知道一點黎的為人和他的情況,可是我手邊沒有材料可以說清楚黎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曾站出來替他講一句公道話,(那時他還活著,還是臺灣大學的一位教授。)這樣,流言(我只好說它是“流言”)就繼續傳播下去,到了“四人幫”橫行的時期,到處編印魯迅先生的文選,註釋中少不了“反動文人黎烈文”一類的字句,這個時候我連“不同意”的思想也沒有了,我自己也給戴上了“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我看到魯迅先生的作品選集就緊張起來,彷彿又給揪到批判會上,有人抓住我的頭髮往上拉,讓臺下的聽眾可以看到我的臉。這就是使我感到奇恥大辱的兩種“示眾法”。它們的確讓我受到深刻的教育。只有身歷其境,才懂得是甘是苦。自己嘗夠戴帽子的滋味,對別人該不該戴帽子就不會漠不關心;自己身上給投擲了汙泥,就不能不想起替朋友揩掉濁水。所以我的問題初步解決以後,有一次“奉命”寫什麼與魯迅先生有關的材料,談到黎烈文的事情,我就說據我所知黎烈文並不是“反動文人”。我在一九四七年初夏,到過臺北,去過黎家,黎的夫人,他前妻的兒子都是我的熟人。黎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教授,在臺灣大學教書,並不受重視,生活也不寬裕。我同他閒談半天,雨田(黎太太)也參加我們的談話,他並未發表過反動的意見。他是抗戰勝利後就從福建到臺北去工作的,起初在報館當二三把手,不久由於得罪上級丟了官,就到臺灣大學,課不多,課外仍然從事翻譯工作,介紹法國作家的作品,其中如梅里美的短篇集就是交給我編在《譯文叢書》裡出版的。雨田也搞點翻譯,偶爾寫一兩篇小說,我離開臺北迴上海後,烈文、雨田常有信來,到上海解放,我們之間音信才中斷。我記得一九四九年四月初馬宗融在上海病故,黎還從臺北寄了一首輓詩來,大概是七絕吧,其中一句是“正值南天未曙時”,語意十分明顯。一九四七年黎還到過上海,是在我去過臺北之後,住了半個多月,回去以後還來信說:“這次在滬無憂無慮過了三星期,得與許多老朋友會見,非常痛快。”他常到我家來,我們談話沒有拘束,我常常同他開玩笑,難得看見他發脾氣。三十年代我和靳以談起烈文,我就說同他相處並不難,他不掩蓋缺點,不打扮自己,有什麼主意、什麼想法,都會暴露出來。有什麼丟臉的事他也並不隱瞞,你批評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始終沒有發現他有過反動的言行,怎麼能相信或者同意說他是反動文人呢?
不用說,我的意見沒有受到重視,因為在我的身上還留著別人投擲的汙泥;而且要給一個人平反、恢復名譽,正如我們的一句常用語:“要有一個過程”,也就是說要先辦一些手續,要得到一些人的同意,可是誰來管這種事呢?
不久我就聽說烈文病故,身後蕭條,但也只是聽說而已。一九七八年我到北京開會,遇見一位在報社工作的朋友,聽他談起雨田的情況,我才知道烈文早在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就已離開人世,雨田帶著孩子艱苦地過著日子,卻表現得十分堅強。我託朋友給我找一點關於他們的材料,並沒有結果。後來我偶爾看到幾本香港出版的刊物,有文章介紹臺灣出來的作家,他們都用尊敬的口氣談起他們在臺大的“黎烈文老師”,這件事給我留下深的印象。去年有一個年輕的華僑作家到我家來訪問,我提起黎的名字,她說他們都尊敬他,她答應寄一篇文章給我看看。她回到美國不久文章果然寄來了,就是那篇《黎烈文先生喪禮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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