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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擠在一起,父母卻不允許我們端著飯碗到處跑,倒不是我家特別講禮,而是儘量躲開鄰居。院裡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願呆在家裡,我們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著,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門外,蹲在石坡上,甚至吃過幾條街,吃到江邊去。
五哥端著飯碗,坐到堂屋裡一張矮凳上,緊靠房門。
母親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開始說,她才五十三歲,廠里人事部門說她病多,要她提前二年退休。若回家,只能領一點兒津貼。
屋子裡的人都握著筷子,停住吃飯。我問母親,那樣一月有多少錢?
“二十八塊不到。”
見我們沒說話,母親又說,“以前二十八塊錢還管用,現在就不值錢,工資、退休津貼往上提升,慢得眼珠子都望下來了。看嘛,六六,你上高考補習班,就繳掉二十塊,讀書有啥用?我們家既沒錢又沒路子,供養不起你再上學。”
母親在上星期天也提過退休缺錢的事,讓我別再考大學。但這次話幾乎說絕了:希望我馬上去找份工作做,補貼家裡。大學教育是個無底洞,再負擔我四年的學習生活。哪怕讀完大學,沒後門,畢業後只能“服從黨的需要”不知分配到什麼鬼地方。我們全家工人,“權”與我們從來沒一點兒緣。雖然這個時候,我們家孩子,除我之外都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也不用象以前去江邊挑沙子賣錢。我們家生活與我生下時沒有實質改變,鄰居有辦法的都統統離開這破院子,我們卻在老地方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
母親說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們一生就為兒女操勞,假如家裡稍微有點錢,父親的眼睛就不會壞到現在這個地步。要是有點錢,重慶的醫院治不好,還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醫院去治。母親一邊唸叨,一邊給父親挾一筷子四季豆。
我從小就發誓:等我長大後,我什麼都願去做,什麼都捨得,只要能有辦法讓父親的眼睛醫好。但在這時候,我啞口無言了。
母親沒看我,心思很亂。桌上酸菜湯湯已見碗底,酸菜餘下不少,母親往父親碗裡挾。
“我已吃完了,你不要挾菜給我。”父親的浙江口音說快了,本地人聽不清他的話,但我聽得懂。父親說,“六六要讀書,就讓她讀,你不是也說過,若有文化就少受人欺侮。”父親不愛說話,但一兩個字就點中了要害。
“這事你別多嘴。”母親寸步不讓。
我氣得起身離座,擱了飯碗,就往閣樓走。
2
我無法忍受委屈,我總沒能力反抗,退讓,反使我情緒反應更強烈:我會很長時間不說話,一個人面對著牆壁,或是躲到一個什麼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想象我已經被每個人拋棄。我的自怨自艾會變成憤怒,刺刺冒火,心裡轉著各種各樣報復的計劃,殺人的計劃,放火的打算,各種各樣無所顧忌的傷害仇人、結束自己的計劃。總之,讓親屬悲痛欲絕悔恨終生,我卻不給他們任何補救贖罪的機會。想到沒有我以後種種淒涼的場面,連我自己也覺得值得好好傷心。
這麼一路想下去,我竟然會感到傷害的切實,覺得肝和心臟在一塊塊爆裂,往我的胃道噴著鮮血,沿著食道往上猛升,然後我的喉嚨堵住,氣透不過來,咯咯地冒著血腥的泡沫。有時,我感到我的腸子痛苦地絞起來,打成一個哪個醫生也解不開的怪結,腸子裡的東西往兩頭擠壓,一股酸臭翻出我的胃,直衝到嘴裡。急得我趕快去找藥,父親的小藥箱裡有一些保治百病的藥:桂皮金靈丹,牛黃解毒丸,銀翹上清丸等等。
父親問我出什麼事了,我只說腸胃不舒服。他焦慮地看看我,幫我找他認為合適的藥丸:清火的,驅風散熱的,退火解毒的。拿了藥我趕快走開,不想告訴他肚子怎麼又會突然難受起來。
過後,父親爬到閣樓上來,問我好些了沒有。
他好幾次說,不要緊,你這腸胃是生下來的毛病:你恰恰擦邊躲開了餓肚子的三年最困難時期,是福氣。但這邊擦得夠重的。你在孃胎裡捱了餓,腸胃來跟你要債。為了讓你母親不捱餓,也就是讓你不捱餓,這一家子淘了多少氣,傷透了腦筋。
從我的生日推算,母親懷上我時,是1961年的冬天,是三年大饑荒最後一個暗淡的冬天。僅僅我們這個四川溼—中國農產品最富裕的一個省,美稱“天府之國”——就餓死了七百萬人,全國餓死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四川人,大部分人餓死在1959年、1960年、1961年的冬天的冰雪中,以及1962年“青黃不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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